╔┄┅┄┅┄┅┄┅┄┅┄┄┄┄┅┄┅┄┅┄┅┄┅┄╗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未絮 作者:僵尸嬷嬷    第一章   永乐十八年,宏伟壮阔的紫禁城修建完成,朱棣以迁都北京昭告天下,从此大明王朝的政治中心正式从南方转移到了北方。   次年四月初八,崭新的三大殿遭雷击起火,旦夕之间化作灰烬。天灾示警,言官们议论纷纷,伺机上奏要求返回南京,皇帝震怒,以谤君之罪处死了最为激进的礼部主事萧仪。   就在这一年,当朝廷那头正经历着一番风云涌动的时候,远在江南的这头,苏州城里,阊门内柳家缎子铺的小姐,十六岁的未絮,趴在窗前望着远处青瓦层层的马头墙,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   这几日春雨缠绵,断断续续,与她怅然的心情别无二致。下月便是端阳节,可今年她不能再让哥哥带她溜出去玩儿了,以后也不行,因为再过几日她就要出嫁了。   说到出嫁,不知姐姐当初是否也如她这样辗转难眠,思绪不宁呢?   未絮用指尖摩擦着扇柄湘妃竹,忽然间垂头叹了一声气——姐姐那会儿,还是欢喜更多的,自打定亲以后,连眼睛里的笑都好像浸了一层温柔水,但凡提起“薛家”或“洵二爷”,脸颊的羞红都能烧到耳根子后面去。   那是四年前,未絮才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纳闷,为何姐姐一夜之间变了好多,似乎女子有了心事以后就喜欢独处,举止也端庄起来,不再跟她嘻嘻哈哈地闹着玩儿了。这让未絮难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有天晚上姐妹两个挨在床上说悄悄话,姐姐问她还记不记得年初上元节那天怎么过的,她立即兴奋地说记得,那日她们扮作小厮,随哥哥出门逛灯市,街上花红柳绿,到处耍龙灯的,踩高跷的,舞狮子的,猜灯谜的,流光溢彩,人山人海,别提多热闹了!   姐姐却问,还有呢?   未絮恍惚了一下,突然间就明白过来,女子不是因为有了心事才变的,而是有了心上人——那个灯月交辉的夜晚,她们偶遇了薛家的两位公子,其中一个不就是那洵二爷么。原来当时姐姐就芳心暗许了。   可未絮觉得不好,到底哪里不好她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那个人站在琉璃灯架旁冷冷清清的模样,虽长得十分清俊,待人却也十分疏离,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对什么都不在意。   然而正是那淡漠的姿态让姐姐丢了自己的心,甚至在往后的年岁里,每每回忆当初,最最难忘的,还是那夜灯市,她扮作小厮,与薛洵初初邂逅的场景,简直像极了话本儿里即将展开的故事。虽然姐姐并没有解释,为何已经嫁给了薛洵,却仍然怀念故事最初的时刻。她只是告诉未絮说,等你以后长大了,有了心上人,尝过情爱滋味,便会明白了。   未絮心想,那应该是一种很可怕的滋味吧?否则姐姐的眼里为何总有寂寞挥之不去呢?   想到这里,未絮缓缓吁一口气,伸手关上窗。外面雨下大了,方才吹了风,身上凉飕飕的,她钻回被子里,不一会儿听见木楼梯吱呀的声响,娘和春喜端着脸盆和漱盂进来了。   “小姐还没起呢。”   未絮闭着眼睛不动声响,与往常一样,她闻到娘身上的气息靠近了,应该是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没叫她,或者是没拆穿她,只叮嘱春喜:“我这两日要去观音庵给未雨许愿起经,你照看好未絮。”   “是。”   近两年,娘愈渐沉默寡言,尤其定下她的婚事之后,更是连一丝表情的波澜也见不到了。孀居的女人好像都会变成一尊佛像,这让未絮感到胆寒。自爹爹去世,家里的欢声笑语仿佛被锁了起来,紧接着去年重阳姐姐不慎小产,之后竟一直缠绵病榻,瞧了几个医官,均不见好,虽然大家没说,但都心照不宣,姐姐恐怕时日无多了——所以未絮的婚事才这样匆忙地定了下来。   媒人上门提亲时,未絮躲在外边听的一清二楚,后来娘也是拿媒人的那些说辞来对她讲这件事的,只不过省去了中间三言两语:“二小姐嫁过去,给她姐姐冲一冲,兴许病就好了。虽说委屈做个姨娘,但嫡亲的姐妹在一处,到底有个照应。”   哥哥知道以后大怒:“小妹怎能给人家做妾?薛府算什么东西,简直岂有此理!”   哥哥心疼未絮情有可原,毕竟当年未雨出嫁何等风光,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个妾呢?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娘一句话就堵住了哥哥的嘴:“你若有出息,考个功名,如今未絮仍是官家小姐,自然有更好的去处。”   哥哥变哑巴了。其实爹还在的时候,柳家已现式微,与薛府结亲,一有两家先祖在洪武爷时同朝为官的情谊,二有未雨难得的好八字与薛洵相匹,如若不然,也难攀上这门姻缘。可惜爹死后,家里唯一的男丁没有走上仕途光耀门楣,却专营旁道,在城内开了一间缎子铺,又与小舅子经营典当生意,虽然家底殷实,但士农工商,终究不够体面。   反观亲家薛府却正当鼎盛,薛老爷官至中枢,永乐十八年授监察御史,巡按山西,深得圣恩。薛洵娶了姐姐以后,第二年便中了举人,虽然后来正科会试落了榜,但由他恩师提携保举,也得了个同知的五品官位。   媒人说,姐姐八字旺夫,只是嫁入薛府四年只生下一个欢姐儿,再无所出,未絮的八字同她姐姐一样的好,而且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薛家人丁单薄,最看重的也是这一点了。   未絮的娘应下这桩亲事,不过思量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天晚上娘到屋里同她说话,未絮背过身子不敢听,但娘的声音像孤寂的木鱼敲打进她耳朵里,“你姐姐的病是难好了,你嫁过去早晚会扶正,再说欢姐儿还小,若她娘没了,好歹有你这个亲姨母照料,不比旁人强千万倍吗?”   未絮想到欢姐儿那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心一下子就软了。   可是……   未絮把脑袋埋进被褥里,屏住呼吸,鼻子一酸,眼圈儿也湿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姐夫,在为数不多的交集里,每一次都被那人周身薄凉的疏离感拒之千里,尤其当官以后,那种成年男子在世故与清高之间拉锯平衡产生的气势,沉甸甸压下来,令人难以喘息。   记得正月里跟着娘去薛府看姐姐,恰好撞见薛洵从衙门回来,与她们打了个照面。未絮当时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垂下脑袋,浑身绷紧,连呼吸都变得谨慎小心。那青色官服的一角在她眼底倏忽而过,那双粉底的黑靴子带着某种威仪,仿佛一步就能踩死一个人那般,阴森森的,让她害怕极了。   “傻姑娘,也不知道喊人。”娘摇头叹了口气,姐姐靠在榻上微弱地笑起来:“一直怕她姐夫,从小就这样呢。”   未絮拘谨地摸摸鼻尖儿,心里并不觉得丢脸,因为她一直把自己当做孩子,把姐姐姐夫当做大人,小孩惧怕大人是天经地义的。   要是能一直做个孩子就好了,有时候未絮会这么想,但有时候又觉得,嫁做人妇也有别的好处,就像姐姐和嫂子那样,说话有了分量,家里的事情娘都会找她们商议,而不会找一个小孩。   提亲那晚娘离开以后,春喜上来告诉她,方才哥哥和嫂子为她的婚事又争了起来,嫂子埋怨哥哥不该如此大动肝火,又瞧着娘不大高兴,让他明早请安不能再犯浑了。   春喜绘声绘色地学舌:“少爷说,‘难道让我兴高采烈地送小妹去做妾,才算孝道吗?’少奶奶听着瞧不上,说,‘只是为了小妹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先前你和涟三爷在合欢院为个粉头闹得不欢而散,想必还嫉恨着这事儿吧?’接着少爷就支支吾吾地不言语了。诶,小姐,他们说的涟三爷是咱们姑爷的胞弟吧?”   未絮失落地“嗯”了一声,隐约晓得,薛家老三薛涟,二十出头,浪荡子一个,平日除了打理家中商铺营生,便是同一帮公子少爷飘风戏月,买笑寻欢,虽无读书之才,但凭着对香艳词曲的天赋,在勾栏妓馆倒博得不少名声。   “三爷是三爷,和二爷有什么关系,”春喜宽慰道:“小姐无需担忧,二爷虽说看着不大容易亲近,但到底不是个荒唐的人,那薛府也向来宽厚,必定不会亏待小姐的。”   未絮没有搭腔,心里却真真正正有了那种感觉:女儿家定了婚事,往后的一生便攥在了夫君的手里,她欢喜或悲愁,全凭那只手拿捏操控,半点由不得己。但未絮是个聪明孩子,她总能打起精神往好处去想——生为女子,总要做一些不愿意的事,例如月水,例如缠足,例如婚嫁,熬过最初那一阵子就好了,每熬过一次,她就多一分历练,到老的时候才有足够的回忆支撑度过高墙宅院里冗长不绝的日起日落,不是吗?   还真不是。成婚那天,当未絮经过一整日繁缛谨慎的仪式被安放在洒满喜果的描金螺钿床上的时候,当周围静下来只留她一人静默独坐的时候,她的那些小聪明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心里慌,拜堂那会儿从底下瞄见那人的衣袂,她慌得几乎趔趄了一下,幸好被春喜稳稳当当地扶住,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十几天前,纳征那日,薛府让人抬了十几箱子金银首饰和绸缎珠宝送到她家,春喜见了赞叹不已,对未絮说:“薛府好生阔绰,聘礼一点儿不比大小姐的少,我瞧着很有心呢。”   当时未絮不知怎么脑子一热,纠正春喜说:“聘礼是娶妻之财,娶我叫买妾之资,你弄错了。”   春喜瞪大双眼,当即傻在了原地。   那丫头一直就有些傻傻的,未絮想到这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人,心里稍微安定些许,轻喊了声:“春喜。”   过了一会儿,咯吱一声,外边的人进来了,未絮说:“我有些渴,倒杯水来。”   脚步声稍稍停滞,走向那头,接着斟了半杯送到她手边,她接过,轻轻叹气,忍不住抱怨:“外边还要闹到什么时辰,我已经困得不行了,头上这劳什子压得脑壳儿疼。”   说着喝一口水,晃晃两只脚,好似告完状的孩子开始撒娇,“方才腿还抽筋呢,你快给我捶捶。”   屋子里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笑,非常浅,非常轻,绝不是春喜那傻子笑得出来的。   未絮愣住,紧接着面前绣着文王百子的盖头被掀开,凤冠上垂下来的珠子急急地晃了晃,她抬头,看见薛洵站在眼前,一张极清俊的脸,一双极疏离的眼,只扫了她一下,说:“你让谁给你捶腿?”   这个好似被冒犯的问句令未絮屏住呼吸,如临大敌。她紧紧攥着手指,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总之别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显得特别蠢。   “……”就在她忐忑酝酿的时候,薛洵旁若无人地褪下冠帽与衣衫,只剩一件中衣,束发也尽数散下来,未絮直愣愣地看着,心中思忖他平日整肃,没想到去掉公服却是个清瘦的男子,没有了阴森森的官威,倒像个书生。冷面冷心的书生。   薛洵继续旁若无人地走到床沿坐下,他这一日很累,方才喝了酒,头也有些昏沉,此刻只想做完该做的事,早早歇了。正当这时,身旁杵着的大红木头忽然开口说话了,像是怕生的孩子终于鼓起勇气同他打了声招呼——   “姐夫。”   薛洵的眉头蜻蜓点水般蹙了下,然后他转头朝她望来。   ——————————————————   1、本文背景虽设定在明朝,但情节纯属虚构,请勿细究历史。   2、写得很慢,几章过后可能会周更,入坑需谨慎。(自己闷着写会犯懒,码得更慢,所以容我放上来慢慢填吧。)   3、女主是古代人,没那么多现代独立自强的思想,不接受这种价值观的请绕道。   4、么么哒。    第二章   当未絮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的时候,视线已经和男人撞在了一起。薛洵看着她,怀疑地问:“你说什么?”   倒不是真的没有听清,只是这个称谓实在不合时宜,就像他点了一出《单刀会》,唱的却是《金线池》,委实奇怪。然而那微凉的语调容易使人错觉他可能不高兴了,于是他就看见未絮脸上露出戒备的神情,头也低了下去。就在他认为又将陷入一大段乏味的沉默的时候,未絮离开床沿,蹲下去,替他脱掉鞋袜。   “二爷累了吗?”她说:“早些睡吧。”   忽然有了卑微和满足的感觉——就在她鼓起勇气屈身服侍她的男人的一刻。未絮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或许这对薛洵来说不算什么,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来说更不算什么,但她主动迈出一步,就能少一分害怕。   房门又被推开,春喜和另一个丫鬟进来伺候她更衣,薛洵靠在床头翻阅一卷《梦溪笔谈》,屋里很静,未絮的头饰和喜服非常繁琐,更换的时候大家小心翼翼,未发出太大声响。待她穿着海棠薄衫走向床榻时,薛洵看了她一眼,合上书,抬手示意丫鬟把灯拿出去,帐幔也放了下来。   未絮拘谨难当,忽而下巴被挑起,她心下一惊。男人修长的手指略有些冰凉,这个动作也很有些轻佻,可薛洵是从容的,脸上的神色也不像调情,而是审视,或者观察,他大概想确定一下这个小姑娘会不会哭鼻子。   “如何洞房,应该有人教过你吧?”   未絮耳朵开始发烫:“嫂嫂教过的。”   薛洵“嗯”了一声,随手褪去她的罗纱,露出里面胭脂色的一抹小衣,凤穿牡丹的花样,针线细密,栩栩如生,“绣得不错,你自个儿做的?”   未絮缩着肩膀答了个“是”,然后那件兜儿就被扯落了。她半眯的眼睛也慌乱了,眨啊眨,像蝴蝶扇打着翅膀,茫然逃窜。她想抱住自己的胳膊,可是男人已经压了下来——薛洵的身上有股幽深的香气,不是帐中熏的兰麝,而是一种清冽的,仿佛雨后荷花沁入五脏六腑的味道。   未絮恍恍惚惚,想再仔细地闻一下,身子却猛地惊颤起来,因为男人分开了她的腿,就像打开她最隐秘的心事那般,羞耻极了。她想让他别这样,可是薛洵撑在上方注视着她的样子让她紧张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闭上眼,把脸别向一旁。未絮心想,原来男人和女人是这样的。接着她很快又发现,男人和女人之间,远不止这样,因为薛洵忽然把她的腿搁在了肩上——或许为了方便控制,因为她总在暗中使劲儿想要并拢,可他没有那么多耐心,他扛着她的腿儿,压了下去。   未絮瞪大双眼看见自己被折了起来。是的,就像被折了起来,她的膝盖几乎压在了胸口,那羞耻的隐秘之处曝露得更为彻底,更为……不堪。她捂住嘴,被这个惊世骇俗的姿势吓到了。   “姐夫!”她脱声而出,忙又改口:“二爷……”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身体的一部分就钻进了她的身体,他们变成了若即若离的一个人。   未絮觉得自己真的讨厌他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讨厌。这个男子大她七岁,为什么不能稍微迁就一下她的幼小呢?未絮心里恨着,却又懦弱地抓起他的手按在心口,如此便可以压住些许惶恐与不安,就像小时候喝药,她需要爹娘抓着手才不那么害怕。当然,如果薛洵肯大发慈悲地摸摸她的脑袋或者抱抱她,会好更多。   结束了,他倒在她身旁,皮肤底下的潮红渐渐褪去,渐渐的又变凉了。这一刻谁也不想说话。未絮一动不动地望着顶上的帐子,感觉自己已经支离破碎了。可她只缓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翻过身,抱住了赤裸的薛洵。因为本能告诉她,此时此刻,只有这个男人能将她一块一块重新拼凑完整。   “爷。”她轻轻的,仿佛无意识地唤了一声。   薛洵扯过被子盖住两人的身体,未絮便愈发缩进他怀里,接着脑中忽然想到了姐姐,她就僵了一下。   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呢?是睡了,还是,想着他们呢?   天快亮的时候,未絮被外面的说话声和脚步声吵醒,有人叩门而入,立在帐外,像怕惊着他们似的放轻了声音:“二爷。”   一会儿过后,薛洵似醒非醒地问:“什么事?”   “回二爷,二奶奶又做噩梦了,那边差人来问,是否可以请道士到府里做法。”   未絮听了忙支起身子问:“姐姐怎么了?为何不请大夫?”   “你姐姐病得久了,神虚气弱,近来总说有鬼。”薛洵翻了个身,发出很淡的冷笑:“也罢,天亮知会大嫂,让她请玄妙观的道官来驱一驱邪吧。”   未絮为他掖了掖背角,这个动作有亲近的意味,仿佛宣告了他是她的男人一般,心头也荡了荡,说:“二爷早上还得去衙门,再睡一会儿吧,我去瞧瞧姐姐。”   “嗯。”   屋里的烛火寂静地亮了一盏,春喜进来为她擦洗身子,接着穿好衣裳,提灯往未雨房里去。   东厢房灯火通明,婆子丫头们急得焦头烂额,见有人打着灯笼过来,定睛一瞧,忙报了声:“姨娘来了。”   未絮一时恍惚,从前她来这里看姐姐,丫鬟们都喊她“二小姐”,如今叫“姨娘”,怪不适应。   自打正月以后未絮还不曾见过姐姐,走进房里,瞧着床上有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掩面啜泣,那声音发着颤,陌生极了。未絮有些害怕,站住了脚,此时妇人抬起黄瘦的脸朝她望来,眼底的恐惧还未消散,又燃起迫切的希望,直盯着她,哀道:“是未絮吗?”   未絮更怕了,这是谁?   “妹妹,”未雨朝她伸出胳膊:“你为什么不过来?”   未絮僵硬地往前走了两步,脚底正要打弯儿,但见未雨眼角落泪,心底便涌上强烈的酸楚,三两步上去扑进她怀里,喊了声姐姐。   她为她刚才的懦弱羞愧万分。   丫鬟端来安神汤,未雨喝下,靠着未絮仿佛软成了一滩泥。   “怎么天还不亮?”   “快了。”未絮随她望向若明若暗的窗户,“姐姐到底怎么了?”   “我害怕。”未雨紧攥着妹妹的手:“这屋里不干净,你不晓得,有个叫心儿的丫鬟三年前死了,如今我病重体虚,她便缠上我,要抓我到阴司去!”   “胡说,”未絮张口:“既是三年前就死了,想必早已投胎转世,来寻姐姐做什么?再说了,若真是个恶鬼,便请道士来降,叫她魂飞魄散,再不能祸害姐姐!”   未雨听了只摇头:“年前母亲拿我的八字找人推算命卦,那先生也说我犯丧门五鬼,有血光之灾,想来活不过今年了。”   未絮见她这副模样,知道劝不进,想了想:“娘成日往庵里跑,为你吃斋念经,你可自个儿争气些,莫让她老人家白费了心思。方才我听二爷说,要请玄妙观的来驱邪,姐姐还有什么怕的,只管安心养病就好,横竖有我陪着你,还有欢姐儿,你好歹念着那可怜的孩子……”   话音未落,未絮自个儿心头先愣了愣:原来她竟有这样的好口才,嫁了人,就莫名发挥出来了。   不多时,姐姐心绪不宁地睡过去,未絮悄声离开,春喜在前头打着灯,忽然道:“小姐果真和从前不同了。”   “什么?”   “我瞧你方才开导大小姐的样子稳重的很,若夫人见了一定很欣慰。”   未絮心想,稳重有何用,不过就是把通篇废话说得好听罢了。   回到房里,薛洵已经去衙门画卯,未絮换了身衣裳,到夫人那儿见过一众内眷,然后才回来用早膳。中午小睡起床,正在梳妆,忽闻廊外丫鬟说:“淳大奶奶来了。”她抬头便看见孟萝带笑走了进来,一股特殊的芬芳也随之窜入屋内,是暹罗国的酴醾露的味道,孟萝的叔父任广东布政使,外国使臣来朝,总要与他周旋,因而得到这上用的酴醾露,尽数送给了自己疼爱的内侄女。   “柳儿妹妹,昨夜累坏了吧?”孟萝不怀好意地笑:“我猜你晌午定要多睡一会儿,果真不错。”   未絮忙起身道了个万福,想到自己如今是姨娘,便按规矩叫了声大奶奶,谁知孟萝立马不依了,“从前叫我孟姐姐,怎么如今嫁进家来,反倒和我生分了?难道我不配做你嫂子吗?”   未絮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便改口叫大嫂,孟萝笑道:“你接着梳头吧,我来就说两件事儿,今早我已经差小厮去请了玄妙观的法师,你且吩咐丫鬟们把屋子院子收拾干净,等他们明日过来好遣邪祟。”   未絮忙记下了。   “还有一件,”孟萝叹了口气:“你姐姐愈发不好,前几日便打发人去寻板儿,只当冲一冲,今日已经抬过来了,放在前厅天井里,等你们二爷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让他去瞧一瞧,看是否中意。”   未絮听到已备下棺材,眼泪直往下掉,哽咽说:“大嫂费心了。”   孟萝赶紧上前拿帕子替她擦泪:“哪里是我费心,这些事情我也不懂,原本你们二爷交给老三去办,只不过方才在花园碰到了,他见我要过来,顺道让我带话罢了。”   未絮不好在旁人面前多哭,于是转开话头问:“三爷还做木材生意吗?”   孟萝说:“那倒没有,他平日在外经营,左右认识几个人而已。”   又说了一会儿话,管家媳妇来找孟萝说事情,她便出去忙了。未絮望着那抹娇艳的背影,忍不住对春喜说:“淳大奶奶真能干,你瞧她的排场,走哪儿都好多人跟着呢。”   丫鬟秋田笑:“大奶奶自打嫁进府里,第二年便接手了内务上上下下的事儿,奴才们没有不怕不敬的。”   未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好奇道:“那大哥呢?”   秋田说:“大爷身子不好,长年在屋里歇着,不大出来走动。”   未絮从前也略有耳闻,薛家长子薛淳,因为不是足月而生,小时候又落过水,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有些孱弱,所以深居内宅,嫌少露面。   未絮想到孟萝的话,琢磨着该如何把事情吩咐下去——她还没做过这种主,以前顶多支使一下春喜,现如今三爷房里的奴才里里外外加起来统共十几个人,她需得拿捏好分寸,不能太端架子,也不能太客气,脸上还不能露怯。于是仔细思忖,走到东厢,学着孟萝的几分利索,交代姐姐房里两个掌事丫鬟,让她们去支配底下众人把屋子收拾妥帖,待明日做法。   正说着,未雨睡醒,问:“淳大奶奶来过了?”   未絮坐到床前:“她来时你还没有醒,说明日再看你。”   未雨又问:“是我的板儿买好了吗?”   未絮听得伤心,不肯回答。   未雨望着顶上的帐子,喃喃自语:“方才做梦,又看见她了,脸泡得发白,头发全散下来,直盯着我呢。”   “姐姐莫要胡说了,都是心病,没人敢害姐姐的。”   一声叹息,未雨沉默许久,忽而问:“二爷回来了吗?”   “申时散值,还没呢。”   “他最不喜欢鬼神之谈,想来也很厌烦我了。”   “怎么会。”未絮无力应付,叫人抱来欢姐儿,逗耍了一阵,未雨又乏了,便让奶娘把欢姐儿带到未絮房里照料,好叫她与未絮多多亲近。   离开东厢,已近黄昏,忽见后廊檐下的梧桐树上站着一只青鸦,正在叫凶,未絮顿觉不详,忙命人拿杆子打走了。   “心儿是谁?”好像是这个名字,未絮不解:“姐姐怎么如此惧怕?”   秋田答:“心儿姑娘自小服侍二爷,原是房里的掌事大丫鬟,三年前元旦她回家过年,谁知路上竟遭贼人掠财,又将她扔进池塘淹死了,尸首泡了好几日才发现的。”   春喜听得直拍胸口:“乖乖,可别说了,怪吓人!”   未絮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做言语。掌灯时分,薛洵应酬回来,换下了公服,叫上小厮到天井瞧那副板。未絮也跟过去,一行众人提灯往天井走,薛涟也来凑热闹,笑呵呵地对未絮唱喏:“见过新嫂子。”   未絮忙还了万福,下意识朝薛洵身后藏了藏。   薛涟笑起来的样子跟未絮的哥哥很像,随意开阔,仿佛很好说话。原本他们二人从前也常在一起玩,只是薛涟处处压了哥哥一头,后来又抢他的相好,这才闹掰了。不过看他的模样,对未絮倒无芥蒂。   “上等的杉木,原是都督府成国公要的,因迁都不便带走,就留在了应天,”薛涟用折扇虚点了点那大红毡条裹着的寿板:“我打听到有这副好板儿,便让人从应天府运过来,二哥瞧瞧,这每块厚五寸,宽二尺五,长七尺五,纹理通直,香气幽沉,且驱虫耐腐,可百年不坏。”   薛洵蹲下,小厮忙递上灯笼去照。他屈指敲了两下,说:“不错。”   “二哥吩咐的,我自然办好。”薛涟挑眉。   薛洵起身拍拍手:“使了多少银子?”   “谁计较这个,”薛涟打开扇子,思忖道:“左右不超过四百两,不算多。”   薛洵想了想:“约莫我五年的俸禄而已,确实不算多。”   “……”薛涟清咳一声,转而望天:“今夜月色甚好,二哥与我不妨到花园走走吧。”   薛洵默许了。   “那我呢?”未絮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乖巧懂事地回屋待着吗,妇道人家跟着掺和什么呢,他们又不是哥哥,凭什么带你玩儿呢?   “我……不去吗?”原本要说她也想去,睽睽之下打了个弯儿,语无伦次。   薛洵似乎要回绝,不过还没开口,被薛涟笑着打断:“小嫂子肯作陪,自然最好不过了。”    第三章   许多年后,未絮仍然记得那个月华如练的夜晚,月光铺撒在园子里,她沉默地跟在薛洵和薛涟身后,踩着他们颀长的影子,丫鬟小厮们前后各打四对灯笼照路,园中花木庭台,芳径幽深,夜风微弱地拂过,她忽然觉得,如果以后能偶尔这样散步,只是散步,就很好了。   未絮打量四下景色,小声问秋田:“前边是不是有个桐花榭?”   秋田说是。她道:“待会儿两位爷肯定要在那里歇脚,你让厨房备些酒菜送过来。”   秋田依言退下,春喜朝未絮投去惊讶又崇拜的目光。薛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正说到四月初紫禁城三大殿起火一事,虽已过去有些日子,但街巷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还能议论个半年。   “听闻这紫禁城宏伟壮丽,极尽奢华,比应天府的皇宫更有天家气候。然而三殿起火,不知烧成什么景象,想来一定叹为观止。”薛涟说着,见他兄长有些失神的模样,怪道:“二哥在想什么?”   薛洵的脸色在灯光里不知该用冷淡还是漠然来形容,他目光幽静,平缓地说:“没有什么,只是忽然记起二十年前,父亲还在应天府为官,那时我也十分年幼,却记得靖难的那场大火,烧得漫天通红。”   薛涟惊愕地张了张嘴,仿佛吓了一跳:“二哥当年才几岁,记这个做什么?”随后清咳一声,拍着扇子浅笑:“说到靖难,二哥觉得建文皇帝果真自焚于宫中了吗?民间早有传闻,说他当日削发披缁,从密道逃出应天,逊国为僧了。”   薛洵眼帘低垂,并不接话。   本朝对建文皇帝出亡之事讳莫如深,国史中亦没有明确记载,及至二十年后、数百年后,仍是个未解之谜。   说着话,一行众人来到桐花榭,从游廊而入,里面竹案上已设好杯箸酒具并几样精致小菜,这水榭建在池中水上,四面雕花窗子打开,可观明月,可赏莲花,景致极幽。   三人落座,未絮斟酒,这时回廊处有一行人打着灯笼过来了,孟萝的笑颜在夜里也是明亮的,世家之女,见识博广,待人接物总是落落大方,叫人羡慕。   “你们三个倒自在,还有酒呢,快烫一盅给我!”孟萝说着,解下对襟披风落座,身上那股酴醾香气幽幽浅浅地散开,仿佛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   未絮替她烫酒,问:“嫂子出门了?”   “是,方才从我兄长家吃完酒席回府,远远瞧见这里亮着灯,没想到是你们。”   孟萝的加入让谈话变得家长里短,薛涟把玩折扇,笑说:“正好有一件事想求大嫂。”   孟萝略微惊讶,也笑着:“哟,涟三爷还有事情求我?真稀奇,什么呀?”   “去年大哥作的那幅莲塘消夏图,我想借用两日。”   “做什么?”   “我……有一位喜爱书画的知己,”薛涟说:“一直仰慕大哥的工笔,想借阅一下。”   孟萝眯了眯眼,嗤笑:“知己?合欢院的红粉?你想拿你大哥的画去讨好那起子娼妇?呸!想都别想。”   虽是玩笑,未絮却惊了一下,余光望向薛涟,见他一时并无言语,只摇了摇扇子,又喝一口酒,眉眼都舒展了,这才懒懒地笑说:“织蕊虽出身青楼,但诗书琴棋具为精妙,且人品良善,又风雅知趣,只是命苦罢了。大哥一向不以出身看人高低,他又不是势利眼儿,难道还怕玷污了他的画不成?”   孟萝只当听不出这是在骂她,愈发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自个儿去和你大哥要吧,还来求我作甚?”   薛涟挑眉,正在这时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空幽的古琴声,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洵开口:“看来大哥今日精神不错,这个时候还没歇呢。”   孟萝笑了下:“天气渐热,他比平日睡得稍晚一些。”   莫名的,大家都不做声了。   一曲过后,薛洵搁下酒杯:“不早了,都回吧。”一众人便跟着起身离开。未絮走在后头,穿过游廊,见满池挤挤挨挨,尽是高挑的荷叶与莲花,池边柳树下系着一只木舟,倘若驶入荷塘,只怕都会淹没在花叶之中。她不禁赞叹:“这里可真漂亮。”   秋田放低声音:“奴婢听说以前淳大奶奶还没掌事的时候贪玩,在这儿落过水呢。”   未絮啊了一声,难以想象孟萝小女儿的模样,往前探去,听到孟萝正同薛涟说话,想是怕方才言语得罪了他,赔笑道:“前两日我兄长从杭州带了几匹妆花缎子,我瞧着颜色素雅,正适合轻蘅,打算明日拿去送她,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薛涟随意道:“轻蘅的性子,大嫂还不清楚么,不必麻烦了。”   孟萝沉默片刻,微微叹气,说:“神仙似的一个人,是孤傲了些,但无论什么性子,终归是你媳妇,你成日宿在外头,即便再火烫的心也凉了,你多哄哄她,不然……我看你去年纳的那个小妾迟早踩到她头上去。”   薛涟冷哼:“大嫂多虑了,我房里的人没那么多心眼儿。”   孟萝还想说什么,被他冷飘飘地撇了一眼:“有空操心别人,不如多陪陪大哥,还有佑祈和含悠。你整日花枝招展地出风头,不嫌累么?”   孟萝抿了抿嘴,略微僵硬地笑着:“多谢三弟关怀,我是有点累。”   夜色渐浓,回到院子,薛洵往未雨房里去,略坐了一会儿,问过几句,让她好生将息,然后起身离开。未絮想留下陪伴未雨,薛洵只说随她,迈步走了。   姐妹两个躺在床上说话,未雨喝了药,怕夜里呕吐,便睡在外侧,未絮睡在里头。   熄了灯,斑斓的树影在墙上摇晃,屋子里很静,未絮放轻了声音,把方才在花园里的事情讲给姐姐听。   “三爷似乎不大待见孟姐姐,嗯,我是说淳大奶奶。他们有过节吗?”   “过节称不上,大嫂掌管府中内务,三爷处理外务,难免有些摩擦,而且薛涟一向敬重大哥,对大嫂的要求便苛刻了些。”   原来如此。未絮翻身平躺,小心翼翼地屏了屏呼吸,不敢让姐姐知道她此刻有点难受——未雨嘴里有股浓浓的腥味,一说话就直往她鼻子里窜,十分熏人。她偷偷呼吸旁边的新鲜空气,然后又说:“佑祈和含悠多大了,我还没见过呢。”   “含悠比欢姐儿大三个月,佑祈已经四岁了,是咱们薛家的长孙,也是人字辈唯一的男丁。”   未絮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想到欢姐儿的大名叫薛俏。   “那三爷呢?”   “三爷现下还没有子嗣。”未雨默了一会儿:“老爷夫人看重后代,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不可能只交给佑祈一个人,未絮你……你要是能为二爷生下哥儿,今后便有了依靠,在这府里凡事也都说得上话了。”   未絮没做多想,只道:“姐姐放心,算命的说了,我命中多子,不怕的。”   边上没了声响,一会儿过后,未絮觉得奇怪,转过头去,发现未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衬着病态的脸,鬼森森的,把未絮吓得怔住,匆忙开口:“怎么了?”   未雨眼帘低垂,恢复几丝活气:“没怎么。”   两人陷入沉默,绸被里挨着的胳膊也僵硬起来。未絮闭上眼,期盼自己赶紧睡去,她多少明白姐姐方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没关系,睡着就没事了,和小时候一样,每次吵架,睡一觉起来就忘光了,亲姐姐和亲妹妹哪有隔夜仇呢。   就在未絮努力催眠自己的时候,未雨轻声问:“二爷对你好吗?”   听见这句话,未絮的喉咙不自觉的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答:“不好不坏。”   未雨静默片刻,说:“他待人一向如此,你不要介怀。”   “嗯。”   过了一会儿,未絮张张嘴,几乎是用八分肯定的语气问:“心儿的死是姐姐找人做的吗?”   未雨闻言沉默下来,没有吭声。未絮心里沉了沉。她以为姐姐会哭,会抓着她的手掏心掏肺地倾诉,那样的话,未絮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为她做。但现下这冷静的场面倒让她有点慌了,更可怕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跟心儿并无两样,有的话说不好就变成了若有所指,这绝对不行,于是心里极快地思虑一翻,尽量用旁观的语气说:“姐姐你好傻,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更何况这种门第,你怎么……”   未雨笑了下,“我不在乎他三妻四妾,但那个女人就是不行。妹妹,你不会明白我当年的滋味,那是自小陪他长大的女人,即便只是个通房丫鬟,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有她在一日,便会时时刻刻打我的脸,让我知道什么叫亲疏有别,我怎么容得下她?”   未絮安静听着,沉住气不插话。   “你当她是什么好人吗?我倒从未见过那种贱——为了讨好男人,伏低做小,没有她不肯的。那年入冬,很是严寒,二爷在书房看书,她便把他的双脚揣在心窝里暖着,还用嘴……你说贱不贱?她当自己是娼妇呢,见着二爷就恨不得跪到地上去服侍,天生的奴才样!是,我是做不来那些事情,但我也容不下她做!”   未雨语气激动,翻身伏在床沿猛地咳起来。未絮忙给她拍背,接着下床倒了杯茶:“姐姐歇着吧,都过去了,多思无益。”   “妹妹,你不明白,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就像妖魔蒙了心,我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的,我只是,我只是……”   未雨抽泣着,渐渐睡着了。   未絮抚摸她瘦削的肩膀,思绪纷乱,不愿细究她方才那番话,也没有去想为什么怕鬼的姐姐今夜却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坠入沉沉梦乡。    第四章   醒来时天色微明,帐子里沉淀了一夜的气味愈发怪异,未絮忍住一阵作呕的感觉,翻过身,本想叫姐姐起床,却没想到未雨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跟昨夜一样,好生吓人。   未絮真的有点恼了,就这么盯着人家的后脑勺,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声不吭的要吓死谁?   “姐姐何时醒的,怎么不叫我?”她压制着心中余悸,喊了一声,然而未雨并没有回应。   不只没有回应,未雨连眼珠子也没有动一下,还有微微张开的嘴,仿佛不能合上。   未絮忽然发觉,帐子里的气味,比昨夜还要难闻。她屏住呼吸,后背生出巨大的寒意,蔓延全身,变作了恐惧。   未雨还在看着她。   “姐姐。”她僵硬地缩着身子往后退,然而床铺不大,很快就抵在了镂空雕花的围栏上,她贴着围栏缓缓坐起身,想越过姐姐下床,但四肢动不了,也不敢再动。   “春喜……”第一声没有喊出来,嗓子抖得不像话,仿佛声音大了,姐姐会被吵醒一般。她又喊了两声:“春喜……春喜!”   “小姐。”春喜终于推门进来了,打着哈欠撩开帐子,“小姐今儿起得好早。”   “快叫人,”未絮用古怪的姿势贴在里头,通红的眼睛溢满泪花:“快叫人来,姐姐……”   “大小姐怎么了?”春喜皱了皱鼻子,用手去碰未雨,手底下一阵僵冷,她吓得猛缩回来,又看了看未絮,旋即回身跑出去大喊:“秋田——香穗——刘妈妈——”   东厢房霎时灯火通明乱做一团,无数双脚进进出出跑来跑去,丫鬟们不敢乱动,年纪大些的婆子把未雨的眼睛合上,一面叫人拿新衣,一面哭说:“快去禀告夫人、大奶奶、二爷,快!”   不多时,薛洵披着外衣大步走进来,屋内众人跪的跪,哭的哭,他径直走到床前一看,脸色阴沉,指着未絮厉声道:“你出来!”   她摇头,不敢。   薛洵踩上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下来,直接扔给春喜和秋田:“带她回房。”   “是。”两个丫头赶紧架着她出去,春喜不断拍她的背:“小姐莫怕,小姐莫怕。”   未絮仿佛傀儡一般,任由她们将她拖回屋,放在床边,秋田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春喜为她更换大功服,外边一阵一阵的哭声隔着院墙传来,乱哄哄的,仿佛炸开了锅。   收拾完,立马又往东厢去,这时各房的人都来了,丫鬟们已经给未雨净完身,装殓妥当,待小厮们收拾完正厅,布置好灵堂,便抬过去停放。薛洵同薛涟正在一处商量,让管家分派门房去各亲眷处报丧,又请阴阳先生来批书择日,以及上衙门告假。   孟萝在另一处,吩咐账房采买麻布孝绢、香烛纸扎等物,又与管家媳妇安排接待亲友吊客、侍候茶水丧席等事宜。   前厅工匠们紧赶着做那副杉木寿板儿,夫人先前来哭过一遭回去了,孟萝同管家媳妇说完话,转头就扑到灵堂里悲恸一场。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就连秋田和春喜也不知被叫去了哪里,未絮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嘈嘈切切,仿佛被抛在了陌生的集市,张皇无措。   正在这时,憧憧之间,薛洵蹙着眉头朝她走来:“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等回话,上下打量一眼,说:“回去照看欢姐儿,晚上再来守灵。”   未絮听见他给她做的安排,知道自己有了用处,忙不迭点头,应声去了。   中午大智寺十二僧人并玄妙观十二道长诵倒头经超度亡灵,密密麻麻的诵经声断续轮回,让人时刻绷紧神思,不敢怠慢。阴阳先生来时未絮的娘和哥哥都在,见他批书:“一故薛门柳氏宜人之丧。生于建文辛巳正月二十六日未时,卒于永乐辛丑五月初一丑时。今日甲戍,月令辛卯,煞入中宫,本家忌出行。入殓时忌羊、猴、猪、鼠四生人,亲人不避。”   话音未落,哥哥伏在灵前大哭:“妹妹,我的妹妹,你才活了二十岁……”   娘掐了眼泪,询问破土安葬的日期,先生说:“二七内宜择五月十一日甲申午时破土……”   “二七发送不成样子,”薛洵出言打断:“先生再看看,四七之后如何?”   阴阳先生明白他们大户人家注重排场,只停放十几日确实不好看,于是在四七内找到好时辰安排破土,择定五月二十九壬寅未时发引。   娘和哥哥见他做的如此体面,自然没有半分异议。   未絮在屋内陪伴欢姐儿,之后又与娘哭了一场,直至掌灯时分,她到灵堂上香,掀开千秋旛,见姐姐脸上有一方冥纸覆面,脚旁点着一盏随身灯,孤寂摇曳,不知能否为她照亮那段茫茫漆黑的阴司路。   未絮心下悲恸,眼泪烫出来。丑时过后她回房休息,不多时薛洵进屋,合衣躺在她旁边眯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又被叫出去了。   清早小殓,丫鬟婆子们为姐姐换上大红的落花流水暗纹对襟长衫,外面套缠枝莲花纹样的交领大袖长袄,腰系一条折枝牡丹暗纹织金璎珞的裙子,最后在外罩一件云龙妆花缎袄上衣,狄髻是漆纱翠珠庆云发冠,鞋子是金红风头高底鞋。盖上衾被之后,薛洵将一块蝉形白玉放入她口中,至此停放妥当,众人又哭了一场。   三日后大殓,道场诵经,二十四众僧人打磬,按照阴阳先生推算的时辰将七星板放入棺材,铺上红绫绣八仙过海的棉褥子,然后抬尸入棺。棺内随葬有数件真丝织锦缎对襟袄子、方领织花比甲,两箱金银珠宝,以及姐姐生前心爱之物,铜镜首饰等。还有薛洵让人放的欢姐儿的衣裳。此时生肖犯忌者回避,仵作们合上紫盖,用长命钉封了棺。   未絮跪在灵前抽泣,她的脑壳儿被这几日持续不断的丧音和哭声堵得发胀,整个人仿佛飘在空中没法沉淀下来。   这是她新婚的第五天。这五天里最踏实的,竟是和薛洵躺在一处休息的时刻,那种感觉犹如同舟共济。   想到这里,未絮望向前头的薛洵,只见他脸色寡淡,眼底泛着青影,消瘦疲倦,显得有些憔悴。   但憔悴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尤其周围那么多人哭得伤心欲绝,对比之下薛洵未免过于平静了。更何况柳家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呢,娘和哥哥就有意无意地扫了他好几回,他怎么反倒板起脸来了?   正当未絮觉得不妥时,薛涟上前拍了拍薛洵的肩,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二哥节哀,莫要熬坏了身子,这些天你几乎没怎么睡过,就算不顾念自个儿,也要想想母亲,别让她担忧。”   薛洵只道:“无碍。”   说着,目光略拂过来,落在了未絮身上。她一下回过魂,不知自己已经愣愣地看了他多久,脸上有点不自在,忙垂下头去,再哭却也哭不出来了。   一恍又过了些时日,到五月二十九,送姐姐出了殡,未絮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接着却突然病倒了。所幸只是风寒,不大严重,娘来瞧她,说:“我已经和你婆婆商量过了,未雨刚走,今年也不好把你扶正,等明年你生下孩儿,就是名正言顺的二奶奶了。”   未絮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明年我没有生子呢?”   娘的脸色变了下,打量着她,之后好笑起来:“傻姑娘,你是有福的命,咱们家以后还要靠你帮衬呢,别说这种傻话。”接着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嫁了人,可不比从前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别再傻愣愣的成天迷糊,薛家上下都盯着你的肚子等小哥儿呢。”   未絮喏喏的:“涟三奶奶也还没有生养,她已经嫁过来三年了。”   “她不一样,”娘说:“我听闻她性子孤僻,想来根本不在乎这个。再说薛涟是什么人,一个天生的红尘种,成天在脂粉堆里厮混,自然有伤子孙福报。”   未絮听罢,想起一件她谁也没告诉的事情。先前守灵的某个下午,轻蘅来了,大家都在忙,没怎么兼顾得上,未絮走到堂屋,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低头用脚逗着欢姐儿的巴哥犬玩,那眼睛里的笑意分明是天真的,尽管只有一瞬,她发觉有人来就立马变回那副不近人情,不染红尘的模样。   未絮不知道是否自己眼花看错,但她私心里觉得,轻蘅和她们口中说的肯定不是一回事儿。   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也无从知晓。两个多月后,天气彻底的热起来,这日晌午,孟萝过来小坐,妯娌两个正喝着冰镇的银耳莲子汤,孟萝的丫鬟挽香进来,行了礼,低垂着眼帘道:“方才三房那边来话,说瑶姨娘有喜了。”   未絮还没反应过来“瑶姨娘”是谁,只听孟萝轻呼一声,汤竟然洒了。   挽香赶紧上前为她主子擦拭。   孟萝挥了挥手:“不碍事。”说着迅速看了未絮一眼,问挽香:“你可听清楚了,不是三奶奶,是瑶姨娘?”   “听清楚了,大夫来诊,快两个月了。”   孟萝再次望向未絮:“可惜了,要是轻蘅该多好。”这句话仿佛解释了她方才为什么无端端失手跌了碗,表情放松下来:“咱们也去瞧瞧吧,给瑶姨娘道一道喜。”   未絮随之起身,没有留意挽香的表情有些奇怪,更加没有留意孟萝的纤纤手指在袖子底下默默攥紧,又默默地松开了。   ——————————————————   丧葬资料参考《金瓶梅》。   未雨大殓服饰借鉴97年出土的明代王洛家族徐氏的陪葬衣饰    第五章   晌午过后,正是生困,画瑶放下绣了一半的荷包,轻轻打了个哈欠。檐下翠竹摇曳,透过纱窗影影绰绰,满屋子映得绿阴阴的,实在凉快。   轻蘅爱竹,秋汐院随处都能看见几竿青翠,诚然清雅。但画瑶并不怎么喜欢竹子,她自小迷恋芍药,那种柔弱娇艳的花儿,最像这世间烟火里的女子,惹人怜爱。门第之中的千金小姐们大约不屑欣赏妖冶之美吧。不过也没什么,她如今有了骨肉,看竹子也如同看芍药一般愉悦了。   正当此时,轻蘅房里的丫鬟进来传话,“三奶奶请瑶姨娘去一趟。”   她忽然有点紧张,下意识环着肚子:“有什么事?”   “大奶奶和柳姨娘来了,请您过去说话。”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忙起身让丫鬟整理衣衫和头发,收拾得妥妥当当,上下检查没有什么不得体的,这才朝上房里去。   走进屋,一眼先瞧见孟萝摇着扇子笑眯眯地打量她,虽是在笑,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自小养成的高不可攀的气度,伴随身上矜贵的香气,不知不觉就让人自惭形秽起来。另一边,轻蘅懒散地半靠在软榻上翻看棋谱,她一向不爱理人,这会儿更是连眼皮子也没抬一抬,那种冷淡与傲慢令画瑶感到一丝难堪,不过只有一瞬,她很快拉回神思,因为二房新来的柳姨娘起身向她见了个礼,她忙回万福。   “瑶姨娘快些坐下,”孟萝冲她招手:“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千万别受累,否则三爷心疼,便要寻我的麻烦了。”   画瑶不知该怎么接这种话,她一向嘴笨,来薛府不到一年,平日也不与人走动,这下只觉得手脚束缚,满不自在。   “还不到两个月,瞧着身形竟比从前瘦些,”孟萝关切地问:“是不是胃里不舒坦,吃不下饭?”   画瑶答:“还好,天气热,胃口也小。”   “再过几个月就该贪嘴了,”孟萝笑:“三爷可晓得他要当爹了?”   “还不晓得呢。”画瑶说话带着扬州口音,同她们不大一样,这让她耳朵稍稍有些发红。   “这是三爷的第一个孩子,他指不定多欢喜呢!”孟萝捂着嘴笑:“晚上你可得好好敲他一笔,我敢保证,就算你要王母娘娘的玉簪子,他也不敢不给你弄来!”   画瑶轻轻扯动嘴角,心绪不宁地望向轻蘅,见她面无表情,置若罔闻,也不知听着是个什么滋味。   孟萝膝下有两个孩子,说起怀孕之事便来了精神,从头几个月的饮食讲究说到产后调养的辛苦,事无巨细,倾心袒腹,听得画瑶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   正当此时,有人不耐烦了。   “你有完没完?”轻蘅冷冷抛出一句,凌厉的眸子带着强烈的反感与厌恶,直瞪过来。   周遭突然陷入了安静,画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赔礼说:“是我不好……”   轻蘅根本看也没看她,那火气分明是向着孟萝去的。孟萝慢条斯理地摸了摸耳坠子,然后才笑说:“不关姨娘的事,怪我,唠叨半晌,打扰三奶奶午睡了……”   “啪!”的一声,话音未落,轻蘅扔下书,径直回屋去了。   孟萝脸色尴尬,未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有些无措,勉强笑着:“要不我们先回去吧,改日再来。”   “也好。”   晚上薛涟回府,得知画瑶有孕的消息,自然高兴,大步走进厢房,抱着爱妾转了两个圈儿,“好瑶儿,好瑶儿,快让我亲一亲。”   “三爷别闹,”画瑶见他眼底溢满喜悦之色,心下动容,拉过他的手贴在腹部:“才两个月呢,小心勒着他。”   薛洵抱她放在床沿,接着蹲下去把脸埋入她怀中:“是小子还是姑娘?可不许折腾我的瑶儿,不许让她遭罪。”   画瑶抚摸男人的束发,心头发酸,竟十分想哭。   一年前,他们在扬州初遇时,也曾这般如胶似漆过。他真是天下最好的情郎,知冷暖,会疼人,但偏偏也是最薄幸的那个。从扬州来到苏州,嫁给他做妾,短短数月而已,那些耳鬓厮磨都没有了,他的热情去得太快,没有哪个女子能够长期独占他。最无奈的是,他大概并不觉得自己薄情,因为他从不亏待自己的女人,每一个都放在心尖儿上疼惜过,他只是,容易动心而已。   “怎么了?”薛涟见她眼圈微红,忙搂在怀里哄,“做什么哭呢?”   “三爷,”画瑶缠住他的脖子,泪珠点点:“您能不能多陪陪我,就这几个月,别再去外头……”   薛涟凑近了打量她,捏捏下巴:“哦,原来是醋了。”   她目光黯然:“我知道自己不配。”   “说什么呢,”男人敛了笑意,用温柔得不得了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好了,依你就是,我的好瑶儿,吃醋的样子真可怜,哥哥心疼你呢。”   画瑶快要不能呼吸了,将他推开些许,咬着唇,转了个话头:“今日淳大奶奶和柳姨娘过来,坐了好一阵子呢。”   薛涟停下调戏的动作,眉宇微蹙:“她来干什么?”   画瑶不知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也没在意:“女人家说说话而已,谁知三奶奶突然不耐烦,甩脸走了,吓我一跳,也不知有没有得罪大奶奶。”   “轻蘅?”薛涟缓缓挑眉,哼地一笑:“她一向如此,不必理会她。”   话虽这么说,次日一早,薛涟出门前却突然来了兴致,踱步到轻蘅屋外,见丫鬟进进出出正在伺候梳洗。他迈腿走进去,看到轻蘅坐在妆台前,薄衫遮体,长发如绸,整个人好似海棠花一般,清丽脱俗,楚楚生姿。   薛涟有些恍惚,仿佛回到那年新婚的第一日,她坐在镜前,含羞看着他,说:“涟哥哥,你给轻蘅画眉可好?”   当时他怎么可能想象得到,这个笑起来柔情似水的姑娘,内里竟有如此倔强的力量,一旦恨上,便玉石俱焚,不给自己和对方留半分余地。时至今日,她也不过十九岁而已,怎么会变成这副乖戾孤僻的模样呢?   “你来做什么?出去!”   一声厉斥打断了他的思绪,薛涟站在屏风旁,望着她倏然紧蹙的眉头,不想承认,这一刻心里是疼的。   轻蘅见他无动于衷,脸色大变,抓起胭脂盒子砸到他胸口:“滚出去!我说过不准你踏进我房间半步!给我滚!”   屋内的丫鬟吓得通通跪在地上不敢言语,薛涟把她满脸的厌恶之色装在眼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心就跟着凉透了:“你以为我想来?”他知道怎么伤害她:“瑶儿现在有孕,你以后不要在她面前发脾气,我只说这一次。”   “她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发脾气,”轻蘅看穿他的意图,极快地冷静下来,鄙夷道:“只要你们别出现在我面前,别脏了我的眼睛,自然井水不……”   薛涟不待她说完,转头就走了。   与此同时,夏潇院里,未絮正在服侍薛洵晨起。丫鬟们端着脸盆漱盂立在一旁,未絮亲手伺候他洗漱,之后梳了头,熟练地为他穿上品服,从后面绕到跟前,系好盘扣,整理领子,然后束上腰带,嘴里随意絮叨说:“二爷昨日不在,没看见三奶奶发脾气,好生厉害,连大奶奶也不放在眼里呢。”   又道:“我听闻她祖上曾入过翰林院,如今虽跌落了,但书本网的女子,清贵高傲还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   薛洵“嗯”了一声。   她继续:“瑶姨娘倒很随和,她是扬州人士?”   “茶肆小家之女。”   “看着倒不像。”   薛洵说:“家里地方大,人也多,你平日不要随处乱跑,别管闲事。”   未絮撅了噘嘴,小声嘀咕:“那还算一家人么。”   薛洵瞧她一眼,哼笑道:“从前听你姐姐讲,你自小在家便喜欢管这管那的,现今看来,确实不错。”   她有点脸红,又听他说:“薛府和柳家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们金玉满堂,我们只是庸碌寒门罢了。”   薛洵闻言低头一撇,随手捏捏她的下巴尖,旋身拿起乌纱帽:“我去衙门了。”   未絮将他手指的余温揣在心里回味半晌,虽没品出个什么来,但那一丝调情的意味仍叫她十分受用。   她如今懂事了,在男欢女爱上虽说依旧生涩,可毕竟知道了闺房之乐的好处,知道女子因为夫君的疼爱而光彩照人,容颜娇嫩,如同润雨滋养花蕊,缺之则会枯萎。她对薛洵有敬有怕,但更多时候会提醒自己要把他当成情郎对待。自古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固然可贵,可少了情趣二字却索然无味。在这一点上,未絮比她姐姐多了些天赋,更懂得操纵自己的柔软和天真,并且收放自如。   至于说她爱管闲事,她确实有这个毛病。只因自小在家足不出户,整日无聊消度,一个女娃儿,又不能随便出去,只好留心家中琐碎之事,每月开支多少,进账多少,哥哥去了哪里,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大大小小她都爱问上一问。   如今嫁入薛府,偌大的宅院,粉墙高耸,时常觉得幽深阴沉,难得有年岁相仿的姐妹在一处,为什么不去走动呢?   午后,未絮牵着欢姐儿的巴哥到秋汐院小坐,她可没有忘记三奶奶昨日在这里是如何给大奶奶甩脸子的,于是始终赔着笑,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狗,就像给轻蘅顺毛似的,说:“昨夜这畜生把欢姐儿的手给咬了,二爷不准再养,我来问问三奶奶这里方不方便收留?”   轻蘅淡淡一撇:“我可没这闲工夫。”   未絮叹道:“那便只有丢出去了,可怜的小东西,没人要它,指不定过两日就给饿死了。”   轻蘅动了动唇,僵硬地说:“阿弥陀佛,留在我这里吧,造什么孽呢。”   “好呀。”未絮笑眯眯地把狗递给丫鬟,心里偷偷乐起来,又问:“三奶奶看的什么书?”   轻蘅却道:“你识字?”   “认得几个,不敢和你比,”她微赧,低头抿了抿嘴:“只读了《内训》和《女诫》。”   轻蘅收回目光,似乎觉得乏味,不再说话。   未絮有所察觉,立马辩解说:“闺中女子不都看这些吗?习学妇德是咱们的本分啊。”   话音落下,她的脸更烫了,因为轻蘅用一种怜悯又轻视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莫名心虚起来,明明自己什么也没说错啊……   未絮努努嘴,厚着脸皮继续问:“那三奶奶平日都看些什么呢?”   轻蘅翻了翻手上的书,忽而挑眉一笑,眼底浮现一丝狡黠,悠然望着她说:“我最喜欢《孟子》里的这一句,念给姨娘听听?”   未絮乖巧地听完,之后便没有下文了。从秋汐院出来,回到夏潇院,一路琢磨,始终不解其意。问春喜和秋田,她们两个更是一头雾水。   不过没关系,圣人说的话肯定是对的,记下来不会有错。   到了晚间,薛洵散值回府,正换下一身青色长衫,外头有人来传话,说三爷在桐花榭摆了席,请他们过去用膳。   薛洵带着未絮来到后花园,看见薛涟站在游廊那头,正颔首贴在画瑶耳边说着什么,画瑶羞红了脸,攥着粉拳轻轻捶了他一下。   “二哥来了。”薛涟眉目舒展:“快些进来吧。”   未絮和画瑶见了礼,相互挽着手说:“下午我去秋汐院,你正歇着,也就没敢叨扰。”   画瑶说:“我如今身子懒,成日的贪睡,你以后常来看看我,咱们说话作伴可好?”   未絮欣然一笑:“再好不过了。”   桐花榭中,杯箸碟盏摆得满满当当,酒过三巡,薛涟忽然不经意地问:“听说小嫂子今日给轻蘅送了只狗?”   未絮道:“是欢姐儿的巴哥,二爷不准养了,怪可怜的,难得三奶奶肯要它。”   薛涟点点头,啜了一口酒,貌似随意地又问:“都聊什么了?你受得了她说话?”   未絮眸子一动,想到薛洵是举人出身,便打量着在他面前表现一番,于是将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们听,从《女戒》到《孟子》,德行和格调都有了,她按捺得意之色:“三奶奶还送了一句圣人之言给我,让我今日受益匪浅呢。”   薛涟语气往上“啊”了一声,只听她自信满满道:“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   未絮由衷称赞:“三奶奶满腹才情,真叫人刮目相看啊。”   薛涟肩膀抖动,终于忍不住埋下头去嗤嗤地笑个不停,“哎哟喂,”他胳膊搭在薛洵肩上,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二哥,我要死了……”   未絮不明所以,这时只见薛洵转了转酒杯,回过头,一字一句说:“你被人家骂了,还不知道吗?”   还受益匪浅,还刮目相看。   未絮屏住呼吸憋得脸颊涨红,咧咧嘴:“她,她骂我?不会吧?我看她不像那种人啊……”   薛涟捶着桌子笑到地上去了。    第六章   所谓丢人现眼,不外如是。   未絮臊得厉害,见薛洵嘴角噙着一抹嗤笑,深潭般的眸子清泠泠扫过来,带着几分该死的嘲弄,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实则迷人得要紧。   未絮心里那股难堪就此消散而去,由他们拿她逗乐取笑,也不在意,只挨着薛洵嘟囔说:“三奶奶真是坏透了,我今后再也不搭理她了。”   “没出息。”薛洵抿了口酒,低声在她耳边说:“她拿孟子坑你,你不晓得坑回去?”   薛涟笑了:“二哥你在做什么?小嫂子耳朵又不聋,用不着凑那么近吧?”   未絮不聋的耳朵烫得差点掉下来。   如此微风沉醉的夜晚,薛府的下人们都深深地记得,桐花榭灯火明亮,三爷恣意的笑声传得老远,掌灯过后,二爷有些喝醉了,眼睛里染上一层寂静的懒散,柳姨娘坐在旁边,圆圆的脸蛋不知为何越来越红,艳得像朵花儿似的。随后瑶姨娘命人取琵琶弹唱助兴,唱的是一套《醉花阴》,那指法和腔调真绝了,大家暗暗惊诧原来瑶姨娘不仅通晓音律,而且还有如此婀娜多情的风姿,难怪三爷将她从扬州娶回府来。   散席的时候所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尤其未絮,她舍不得画瑶,恨不能跟她回秋汐院去聊一整宿。女儿家凑在一处说私房话的感觉,她本以为出阁之后不会再有了。   想到这里,心情甚是愉悦,路上不时轻轻发笑,她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样子何其娇憨,明亮的双瞳水光潋滟,好似湖中倒映的月亮一般。薛洵垂眸打量了她一眼。   回到夏潇院,婆子们已经烧好热水,盛在木桶里,未絮迷迷糊糊,被秋田和春喜褪去衣衫,搀入桶中。水有点烫,她缩着身子想站起来,腰上却被一只大掌握住,将她按了回去。氤氲缭绕,香泽弥漫,浴汤是用五枝煎熬而成的,即桑、桃、槐、柳、梅,各取嫩枝,加苦参与白芷煎熬,夏月以之洗浴能疏风气,滋血脉,去污秽。   未絮泡的舒服,昏昏欲睡。秋田和春喜在旁服侍,用茉莉花肥皂团子给他们擦洗身子,春喜脸皮薄,眼睛牢牢盯着未絮,不敢往薛洵那边瞟。秋田倒十分镇定,面色专注,动作利索。   没过一会儿,就在未絮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听见薛洵吩咐说:“出去吧。”   睁开眼,春喜和秋田的衣决在潦草的灯光里倏忽拂去,房门嘎吱关上,薛洵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懒散了些:“未絮,”他说:“你过来。”   “……”桶里很窄,未絮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没动,稍待片刻,他说:“你想让我过去?”   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她硬着头皮往前挪,一挪就碰到了他的脚,他稍稍支起腿,手掌在水里引导她的身体,“坐上来。”   未絮重重咽下一口唾液,借着浮力抬起身子,张开腿,坐到他怀中,紧扣着边沿的手也放在了他的肩头,当臀部被托起的时候,她就下意识缠住了他的脖子。   两个丫鬟立在房门外,听见里头逐渐急促的娇喘声,羞得满脸通红。过了一会儿,春喜撇了秋田一眼,欲言又止地打探说:“好姐姐,你在二爷房里有几年了吧?你,你有没有……”   秋田忍住敲她脑袋的冲动,僵硬道:“没有。”   春喜眨眨眼:“先前二奶奶病了许久,二爷他……”   秋田红着脸打断:“他又不是离不得女人。”   正在这时房里传来未絮持续不断的低叫,听得房外两个姑娘也浑身酥麻了,春喜又害臊又想笑,扯扯秋田的袖子:“走吧,咱们先到外面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再过来。”   说着话两人便走到廊外去了。屋子里是说不出的香艳,一波一波的水晃荡出来,未絮松散的发髻摇摇欲坠,薛洵突然抱着她站起身,离开木桶,径直朝床榻走。刚走两步她就受不了了,紧搂着他的脖子娇喘不迭。湿漉漉的两人倒入床铺,男人冲撞的速度比在水里快了不止一倍,未絮咬唇哀求:“二爷,求你别动了,我受不住……”   薛洵拨开她脸颊的发丝,将她楚楚可怜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然后俯身贴到她耳边轻轻嗤笑:“别装了。”说着顶入最深处,交股厮磨,“假惺惺的求什么呢?我这会儿不爱听这个,你再给我装,我便真的不动了。”   未絮支支吾吾地哼唧两声,两只手从腰侧游上他的后背,紧紧抱住:“才不是装的,人家真的受不住……求求你出去些吧,里面好胀……”   薛洵的声音带着醉意,有些阴狠:“那你夹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   “犟嘴是么?”他托起她的脑袋:“你自己看看,我出得去吗?”   眼前赤裸裸的一幕令未絮血脉喷张,内里不受控制,愈发地收紧,她听见薛洵闷哼一声,然后拽住她了的头发,“你想把我绞断是吧?小柳儿?”   未絮仰着脖子,看见他额角突涨的那根青筋,不知怎么,整个人烫得快要化掉,骨头也酥掉了:“不是的呀,你怎么恶人先告状……”   话音未落,恶人将她重重地按回床铺,胸前两只兔子差点给她捏废了。整个过程,他都好整以暇地观赏着。未絮被弄得花枝乱颤,嘴里说了些什么荤话也顾不上了。后来她想,今夜的酒当真醉人,她和二爷都醉得不成样子了。   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春喜和秋田进来,先收拾了浴桶,然后端来热水放在榻前,拧了几张热帕子递进去,隔着帐幔,隐隐约约看见未絮气若游丝般蜷在里头,薛洵的手探入她腿间擦拭,她猛地一颤,软绵绵地勾缠他的脖子,巴巴儿地凑上去吻他的唇。   帕子被扔了出来,春喜和秋田赶紧退离房间。   薛洵被咬了几口,眉宇微蹙,别开脸,用胳膊将她隔开。未絮哼哼唧唧,使劲儿往他身上黏,好似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很是焦躁。   他隔挡的手臂往后揽住她的腰,低垂的眸子打量一眼,讥笑道:“你会吗?乱啃什么?”说着偏下头去,慢条斯理亲了一会儿:“好好学着,别咬人。”   未絮心跳极快,鼓起勇气贴合回应,正含弄着,忽然亲到了一个软软湿湿的东西。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喘息变得剧烈,并且不由自主发出了细碎的呻吟。   许久过后,他们分开,未絮不敢和他对视,只意犹未尽地看着他的唇:“……还想要。”   薛洵不搭理,翻身平躺,将胳膊枕在脑后,淡淡扫她一眼:“你不是学过妇德吗?先前那个样子,说的那些话,也是《女诫》里教的?”   未絮慢吞吞挪到他身旁,尖润的下巴搁在他胸膛,嘟囔说:“人家又不是只看那些书。”   薛洵饶有兴致地挑眉:“还看了什么?”   她红着脸凑到他耳边:“你书房里有一本《如意君传》,还有一本《痴婆子》、《浪史奇观》……”   薛洵清咳一声:“那些都是三弟的东西,他成亲以后书房被轻蘅占了,所以放到我这里。”   未絮眨眨眼,忙点头道:“当然当然,我想也是呢,二爷怎么会看那种东西。”   薛洵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偶有闲时,也看的。”   未絮强自忍耐,双肩发着颤,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埋在他胸前咯咯笑个不停,接着亲亲他的耳朵:“知道了,我不会说出去的,薛大人……”   ***   未絮的快活日子没过多久,应该说是一个多月后,中秋刚刚过去,府里发生了一件事,画瑶死了。   五更天,消息一层一层递进夏潇院,未絮从薛洵怀中惊醒,不敢确信,愣怔地问:“谁死了?”   春喜哽咽说:“是瑶姨娘,她……她把自己吊死在外宅的屋子里,三爷这会儿搂着尸首哭喊不止,谁也劝不住,二爷过去瞧瞧吧。”   薛洵轻按额角,起身穿衣,见未絮也跟着起来,便说:“那边刚咽气,你别去添乱了。”   说完不见回应,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挂了满脸的泪珠子,忍也忍不住地抽噎说:“画瑶姐姐怎么那么傻?平日看上去低眉顺目的,性子竟如此刚烈!”   薛洵没有做声,披上外衣出门,身影融入这沉沉夜色之中。   来到外宅处,见薛涟搂着画瑶坐在床边一言不发,那房梁上的绳子尚未取下,飘在空中荡来荡去,十分凄凉。薛洵略微叹气,走上前,听见薛涟说:“先前我睡着,依稀听到一声响动,没有在意,现在看来竟是她踢开脚凳的动静,倘若那时我能及时发现,她就不会死了。”   “二哥,她晚夕还好好的跟我说笑呢,为什么变成这样?”   薛洵见不得他这副德行,冷道:“人已经死了,你伤心又有何用?还不放手,抱着像什么样?”   薛涟笑了笑:“我倒忘了,二哥是个无情公子,自小我就没见你哭过。但我不是你,媳妇死了还能无动于衷。”   薛洵略一蹙眉,但并未和他计较。原本画瑶自尽,也算了却了一桩麻烦,家里上上下下折腾这些日子也该清净了。   如今这苏州城里,街头巷尾,商铺酒馆,谁人不在谈论薛家涟三爷的这位小妾呢?   什么茶肆小家之女,分明就是教坊里的粉头而已。   虽说薛涟没有官职在身,娶个妓女做妾也无不可,但薛父是个清端刚正的人,至少他老人家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功名利禄,只图个名声,不是清正又是什么?薛涟深知父亲为人,于是瞒天过海,先给画瑶赎身脱籍,再买通茶馆老板,让画瑶做了他的女儿,虽是小户人家,但除去贱籍,就此成了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他怎能想到这件事情会被人捅出来,还捅到了山西去?   父亲对他素日那副骄奢淫逸的行径本就颇为不满,如今得知这逆子竟把一个窑姐儿娶进了薛家大门,能不气死?家书一封接着一封送来,责令他立即将画瑶遣走,不准踏入薛府半步。   薛涟哪里肯,在夫人房里看完信件,冷笑说:“我可做不出这种缺德事,父亲沽名钓誉惯了,如今为了脸面,倒是连骨肉亲情也弃之不顾了。画瑶肚子里还怀着薛家的子嗣,娘不会忘了吧?”   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混账东西,竟敢如此妄议你父亲,你被那娼妇迷昏了头是不是?!”   薛涟跪在地上,一副死不悔改的表情。夫人指着他一通好骂,最后气得哭起来,一怒之下命人拿家法管教:“把他给我绑起来,拿板子,我今日要打死这个孽障!”   正在这时,屋外丫鬟报说:“大爷来了。”   薛涟倒是一怔,下意识挺直腰背,屏息间听到断续咳嗽,伴随着一股清浅的药香,从院子渐渐进入房内。   “宴清,”夫人掐了眼泪,慈爱地唤他的字,语气满是担忧:“这么热的天,中了暑气可怎么好?快些过来坐下。”   薛淳由丫鬟搀扶,走得缓慢。他看上去仍是那般清瘦孱弱,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俊美端方的脸,不笑的时候黯然神伤,笑起来如沐春风。   宴清,取海晏河清之意,大哥出生的时候,父亲也曾对他给予厚望。   薛涟跪在边上,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想起自己与大哥,已经很久没见了。   ——————————————————   《痴婆子》和《浪史》大约是明中期以后的小说,不必细究。    第七章   那日的情形很快在府里渲渲染染传了个遍,但凡得闲的,莫不凑在一处掰扯,说这三爷如何如何犯浑,夫人如何如何动怒,连久居深宅极少露面的大爷都惊动了。   在薛家待了几十年的奶妈婆子们更是摇头感叹,说薛家自太老爷起,风气端正,子孙恭谨,几代下来就出了这么个浪荡哥儿,纳妓女做小、欺瞒父母、败坏名声,还把府里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当真是个讨债的冤孽!   不过事情传到外头,倒有另一番风评,尤其那合欢院、品仙阁里有几分痴心的青楼女子,不知为此洒了几多眼泪,私下倾谈,无不赞叹世间竟有男子肯为她们这般风尘中人顽抗权威,想来那位姨娘着实有福。   如此纷纷扰扰,好听的难听的,薛涟一概充耳不闻,横竖他早已坐实了不肖子孙的名声,再添一两件也不算什么。即便父亲从山西回来将他打死,他左右扛着就是。可那日坐在堂上的偏不是父亲,而是大哥。   有谁能相信呢,桀骜不驯的涟三爷,偏只怕大哥而已。   倒也不是畏惧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的肃敬尊重。当那一丝清苦之气萦回逼近时,他就感到了深重的压力,将他那些张扬与愤慨尽数消除殆尽了。   薛淳说话总是温言细语,好似天大的麻烦在他这里都不算什么,他宽慰夫人说:“母亲不要动怒,三弟如此,也是重情率性所故,记得小时候祖母因琐碎误会责备了母亲,三弟见状,竟愤然顶撞祖母,结果被父亲罚跪在天井整整一宿,那时母亲心疼坏了,可还记得?”   夫人闻言望向薛涟,想起种种过往,轻轻叹一声气,转而对薛淳说:“你莫要替他求情,今日之事与从前不同。”   薛淳笑道:“今日之事,同他讲明道理,他自然就懂了。”   薛涟略微蹙眉,正欲开口,但见大哥清润的目光扫过来,他便噤若寒蝉,没了言语。   薛淳摇摇头,屏退屋内众仆,说:“三弟可知道,画瑶并非寻常官妓,她族中长辈在靖难之后殉节了建文帝,因此被圣上论罪抄家,族中妻女尽数流发到了教坊司,非特赦,是不许脱籍赎身的。”   薛涟闻言,眉头拧得更深了。又听大哥说:“画瑶的本家你或许没有听过,但她叔父的好友,前御史大夫景清,你该知道吧?永乐元年,景清藏短剑上朝,欲刺杀圣上为建文帝报仇,行迹暴露之后,在殿上破口大骂,当场就被打碎了牙齿,割掉了舌头,随后又被圣上处以磔刑,分肢剥皮,腹中塞满茅草,系于长安门示众,并令用铁刷子将他的肉一层层刷下,然后敲碎了骨头……”   薛淳说得自己也恶心起来,沉闷地咳喘数声,继续道:“即便如此,圣上仍不解恨,下令诛其九族,连邻里乡亲也遭到牵连,整个村子变作了废墟,数百人死于非命。当年那场殉难何其惨烈,圣上对建文遗臣的杀戮持续了十余年,至今仍旧讳莫如深。”   “宴清,”夫人眼中流露惊恐之色,双手紧紧攥住:“别再说了。”   薛淳敛眸,望向薛涟:“父亲和二弟有官职在身,朝中局势风云诡谲,咱们这位皇上又一向喜怒无常,而且最是忌讳靖难旧人,倘若画瑶的事情被有心人持柄操纵,那么父亲将会置身何处,你二哥又将置身何处,你想过没有?”   薛涟缓缓深吸一口气,随即彻底泄下气来,心里明白已无争取的必要,画瑶非走不可了。   “那孩子怎么办?”他不太甘心,抛出难题:“孩子是罪臣之后,也是薛家的骨肉,母亲和大哥打算如何处置?”   夫人清朗道:“你只消送走那娼妇,与我薛家脱离了关系,谁还会管她是谁的后人呢?等孩子生下来,立即抱回府,交给轻蘅抚养,若轻蘅不愿意,便送到我身边来,薛家的子嗣不能流落在外,更不能让一个窑姐儿做他的娘。”   薛涟如坠冰窖,夫人态度强硬,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薛淳一面端起茶盏吃茶,一面温和笑说:“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须臾过后他站起身,发现自己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在这大热天里又潮又黏。他缓缓调整呼吸,打量几眼,说:“大哥脸色有些苍白,近来身体可好?我那里新得了一支已成人形的千年老参,一会儿打发人给你送去。”   薛淳凝眸浅笑:“我一向如此,没有什么好不好的,你不必费心。”   “大哥当年为了救我才掉进池塘落下这病根,我怎能不费心呢?”薛涟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虚伪至极。   薛淳放下茶盏,急促地咳了几声,薛涟忙上前为他拍背,他摆摆手,道:“你我手足兄弟,不用计较这些,我今日劝你送走画瑶,也只为我们一家人平安而已。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骨肉亲情更要紧的呢?”   薛涟淡淡的:“大哥说的是。”   当夜画瑶被送到了外面置办的宅子,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结果,算是圆满了。就连未絮也认为,画瑶虽受些委屈,但住在外头,与家里的吃穿用度相差无几,三爷不会亏待她,甚至会比从前更加对她好,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何至于寻死呢?   ***   画瑶的灵柩在外宅停放七日,匆匆发引了。未絮困在府内,薛洵不准她去吊唁,更不准送殡,叫她着实焦躁难过。   晚夕撇开秋田与春喜,独自走到秋汐院,见里头冷冷清清,寂静萧索,想到画瑶魂魄西去,心中更觉忧伤,未絮揉揉眼睛,缓缓走到后院,忽而顿住了脚步。   绿竹荫下,烛火点点,有人坐在溪边石头上,放了一盏莲花河灯,那灯上隐约写着画瑶的名字,幽幽荡荡,随着水流飘忽远去。   “汪汪汪!”几声犬吠吓得未絮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欢姐儿先前养的那只巴哥。   那么放灯的人应该就是轻蘅了。   未絮提裙走过去,轻蘅看她一眼,脸色不大自在,冷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未絮一时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反问说:“三奶奶在吊唁瑶姨娘吗?”   轻蘅仍旧板着脸,道:“不过看她可怜,怕她找不到托生的路,点灯送一程罢了。”   未絮心下动容,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轻蘅愈发不自在:“你那是什么表情?丑死了。”说着不愿逗留,拿起灯笼旋身往后花园走。   未絮忙跟上去,又听她唤什么“雪莲”,怪道:“雪莲是谁?”   轻蘅说:“是我给这小畜生取的名字。”   未絮低头瞅着那满脸褶子的巴哥犬,有点难以接受。如此难看的狗,竟然叫雪莲?   轻蘅却不知想到什么,低头轻轻笑了下。从秋汐院绕小径前往花园,一路幽僻,途经冬蓼院后门,未絮四下打量,好奇地说:“这里怎么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轻蘅说:“冬蓼院本来是四姑娘的闺阁,她出嫁以后便空了出来。”   未絮愣怔半晌方才记起,薛家有位姨娘生的小姐,名唤薛沁,是薛洵同父异母的妹妹,早几年出嫁了,因不曾见过,所以一时忘了有这么个人。   说着话,走到后院,只见里面灯光晃动,隐约有争执声传来。未絮诧异,回头看了轻蘅一眼,忍不住从门缝里张望,昏昏暗暗的,见两个年轻男女正在拉扯,那男子骂了一声贱人,扬手甩在女子脸上,“啪!”的一声,吓得未絮猛地一颤,心中惊愕难当,回头去看轻蘅,发现轻蘅有瞬间错愕,随后眼眶泛出泪光,紧接着又极快的收起所有情绪,只剩下一抹冷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未絮大气也不敢出,忙提脚跟上,里面的动静却直窜入耳中,那个熟悉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随意开阔,冷冰冰的令人闻之胆寒:“去年我到扬州,是与你兄长同行,画瑶的事情除了我以外只有他知道,你还敢说不是你授意捅出来?淳大奶奶?”   最后那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未絮屏住呼吸,用力盯着前面的巴哥,心中捣鼓般祈求着:千万别叫,千万别出声,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她今日没有来过这里,她什么也不知道……    第八章   孟萝回到春霖院的时候,薛淳已经更衣洗漱,准备睡下了。   在旁伺候的丫鬟名叫芙霜,原本只是院里负责打理花草的三等丫头,中秋那日被薛淳撞见她独自一人在游廊下侍弄桂花,专心致志的模样,映着黄昏秋色,不知怎么,令薛淳起了兴致,走近与她攀谈。因着过节,下人们都跑去吃酒玩牌了,薛淳问她为何独身在此,她道自己不爱热闹,月银少,更不爱赌钱,却喜欢跟这些花草打交道。薛淳听她讲述各类花卉的栽培方法,讲得头头是道,心下觉得有趣,赏了她一盅桂花酒,又听她能念出“月待圆时花正好,月将残后月还亏”这样应景的诗句,心情甚悦,便让她到房中服侍,月钱照一等丫鬟的份例发放。   孟萝知道以后不大高兴,把自己的陪嫁丫头挽香叫来询问,挽香道:“早已打听清楚了,那小蹄子的父兄都是花匠,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清楚里头的门道,正好咱们大爷喜欢那些东西,不就让她讨巧了么。”   孟萝冷笑:“好好一个中秋,人人都去赏月,偏她自己跑到树下故作姿态,还念幽栖居士的诗呢。”   挽香道:“可不是,说什么喜静不爱热闹,我却打听到她中秋那日穿的衣裳是特地攒了好几个月的银子做的呢。”   孟萝这下乐起来:“果真如此?那倒难为她了。”   挽香也觉得好笑:“而且她根本不识字,只是有心,跟在大爷身边什么都肯学,大爷见她勤奋,便教她读书作画,夫人问起,他还玩笑说自己收了个小徒弟呢。”   孟萝敛去笑意:“一时新鲜而已,她那般积极,难道还妄想开脸不成?”   挽香不敢言语。   至此之后,孟萝每每看见芙霜那张十五六岁少女的脸,都恨不得上去撕掉那层矜持烂漫。   尤其今夜,身心俱疲,回到房中,只见灯火微明,夜风乍起,书桌上一叠宣纸被吹得飒飒作响。薛淳坐在床前,芙霜蹲在地上为他脱鞋,忽然手腕被握住,他稍稍掀开她的袖子,望着青紫处,问:“手怎么弄伤了?”   芙霜的脸颊迅速泛红,轻声答:“晚间不小心被花盆砸了一下,不碍事的。”   “如今那些粗活儿不用你做,为何又被花盆砸了呢?”   芙霜迟疑片刻:“婆子们打扫的时候不小心碰摔下来,我伸手去接,就被砸中了。”   薛淳默了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充满怜惜:“你别骗我,是不是佑祈那孩子胡闹,把你弄伤的?”   芙霜只摇头。   薛淳见她如此,略微叹气:“罢了,去拿药来,我替你擦上。”   正在此时,风大了些,窜入屋内的酴醾香气覆盖了药香,芙霜猛地回头,看见孟萝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她忙缩回手,起身唱喏:“大奶奶。”   孟萝笑了笑,一面让挽香伺候更衣,一面打量说:“是佑祈把芙霜姑娘弄伤了?真对不住,我明日定好好管教他,替姑娘出气。”   芙霜吓得差点跪下:“奴婢不敢。”   孟萝不作声,薛淳摇头笑笑,问:“你打哪儿回来的?”   说话间芙霜退了出去,孟萝答:“在夫人房里聊了会儿话。”   不多时,孟萝洗漱完毕,撩开帐子躺到床上,灯灭了,屋子里铺满澄幽幽的月光,她听见身旁的男人说:“晚间我翻看账簿,今年府里的开销比往年多出不少,接下来的重阳、冬至和腊八就不要铺张了,等过年再好好热闹吧。”   孟萝说:“不妨碍的,账面上的银子应付今年的用度也足够宽裕,若在几个节上削减下来,瞧着也不大好看。”   薛淳沉默稍许,道:“这两日二弟过来小坐,说起朝廷连年北征,加之开运河、修建紫禁城等,国库负担极大,而天下税银十之五六来自江南,每年运往北京的数百万石漕粮中更有三成取之于江南五府。今年十六国来朝,郑和出使西洋,阿鲁台在北边兴风作浪,皇上有意出兵亲征,朝廷缺银子,我们若过得太热闹了,上面瞧着只怕不大合适。这也是父亲的意思。”   孟萝愣了愣,道:“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吩咐下去,裁减用度,该省的都省去吧。”又笑说:“这样一来府里的人肯定都恨死我了,当家三年狗也嫌,谁又能体谅体谅呢,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家里的事情,其实都是你说了算。”   薛淳也轻轻笑了:“府中进项,除了父亲和二弟的俸禄,主要还是靠三弟管理的那些营生,大大小小十余间铺子,加上地租,都要他费心操劳,我除了看看账本,也没什么能帮忙的了。”   孟萝又是一怔,忙说:“三弟手上的那些勾当,不都是家里的么……再者,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少人愿意花重金买你的画作?你若肯卖,咱们每日拿山珍鹿茸去喂狗也不算糟蹋。”   薛淳被她夸张的言辞给逗笑了,一笑便咳嗽起来,孟萝赶紧给他平抚胸口,他咳得面色绯红,胸腔隐隐的痛感在她的安抚之下逐渐得到缓解,他抓住了她的手,侧过头,微暗中沉默凝视。   她不知道自己左脸的指痕何其明显。   薛淳浅笑,点了点她的鼻尖,然后牵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朝自己下腹探去。   “以后不要太晚回来,佑祈和含悠睡前一直嚷着找你。”他说着,把那脆弱之处交付给她,当她开始抚摸并且握住的时候,他皱起眉头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孟萝默不作声地弄了会儿,见他额头渗出细汗,便微微倾身,亲吻他极为敏感的耳朵和颈脖,薛淳单薄的胸膛起伏剧烈,渐渐的,眼神也变得迷茫而涣散,身上热得厉害,可那个地方却始终无动于衷。   孟萝怕他失望,愈发的温柔卖力,以往他精神好时,也是可以的,但那种时候毕竟很少,而今夜似乎并没有得到上苍眷顾。   不知过了多久,薛淳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他大汗淋漓,轻轻推开孟萝徒劳无功的手,温润的声音里有一丝疲倦和冷淡:“算了,”他说:“睡吧。”   孟萝在黑暗里紧咬下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僵硬地笑了笑,讨好说:“一定是你厌烦我了,我瞧那个芙霜倒是很得你欢心,要不明儿我就回禀夫人,给你添个侍妾?反正她肯定是一百个愿意的。”   说完并不见回应,薛淳许久没有做声。他已经习惯了,每次失败之后,她都是这样千方百计地东拉西扯,想要维护他的自尊,虽然他对这种自欺欺人的把戏早已感到厌倦,但每次面对她战战兢兢的示好和殷切小心的语态,总是狠不下心不去配合。   此刻也一样。于是他终究接了话,道:“芙霜就是个小丫头,别胡说了。”   孟萝松一口气,困意席卷,她翻身平躺,胳膊挨着他微凉的皮肤,帐子里的味道是她身上的酴醾和他身上的药香,长年融合,变成一种特殊的气息,让她感到宿命般的妥帖和安全。   这便是至亲的夫妻了。她想,无论如何,这一点永不会变。    第九章   画瑶没了以后,薛涟又住到合欢院里去了。织蕊姑娘的香阁在幽深处,推开一扇一扇雕刻精美花纹的隔门,撩开一层一层雨过天青的纱幔,房中熏香不似外头那般浓艳,缕缕袅袅,让人能在此偷得浮生半日闲。   壁上有一幅仿唐寅的海棠美人图,出自织蕊的手笔,是她的得意之作,谁知去年年底薛涟趁她不在,往上头题了一首什么“碧玉破瓜时,春潮点点红”之类的混账诗,损了她的心血,被她一顿好打,直接给赶了出去。原以为这画她定不会再要,却没想到一直挂在那里没扔。   这些日子织蕊陪伴在侧,温言细语地宽慰,说她们这般风尘女子苦命一生,恩客来来去去,若有男子愿意为她们赎身,那便是极好的下场了。画瑶虽薄命,但能得到心爱之人的垂怜,尝过夫妻恩爱,也不算辜负此生。否则在那牢笼蹉跎年华,将来还不知落得个什么凄凉的晚景呢。   这种话听多了,薛涟也就渐渐信了。温柔乡里吴侬软语,琵琶声中醉生梦死,不用许多时日,再大的烦闷也都化作一缕轻烟儿飘散了。   和织蕊在一处时,常有别的姑娘结伴而来,在门外偷偷张望。薛涟不解,询问怎么回事,织蕊笑说:“你如今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俏情郎,她们慕名来瞧你呢。”   薛涟苦笑:“我?我有什么好的,值得她们这样。”   “你对女人好呀,”织蕊纤细的手指划过他尖削的下巴:“而且玉树芝兰,出手阔绰,这里的姑娘要么图钱,要么图人,要么图个乐子,你样样都占了,她们自然喜欢得紧。”   薛涟闻言看了她一会儿,浓黑细长的眉眼舒展开,半真半假地笑着:“我就是个烂人,倘若没有这身皮囊,没有薛家三爷的出身,没有万贯家财,我不过是臭水沟里一滩龌龊的脏泥罢了。”   织蕊诧异,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因为她心里忽然觉得,这些话其实并不是讲给她听的。   十月,连着寒衣节和下元节,薛涟被叫回去祭祖。清晨拂晓,霜露微寒,他回秋汐院换衣裳,刚进门,不料一只巴哥犬从游廊那头冲过来对着他咆哮不止,凶神恶煞的,好似将他当做贼人一般。   薛涟吓了一跳,心中不悦,正准备上去收拾收拾,此时却见轻蘅从屋里出来,制止道:“雪莲。”   那狗立刻安静,窜到她脚边摇着尾巴撒欢。   轻蘅乍见他出现在府里,略愣了愣,随即面无表情地抱起狗,转头走了。   薛涟望着她的背影,问旁边的丫鬟:“她方才管那狗叫什么?”   丫鬟道:“雪莲。”   “……”他一口气堵在喉咙,张嘴说不出话来,然后直接气笑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丫鬟怪道:“雪莲啊,三奶奶起的名字,三爷是否觉得很有趣?”   呵呵,有趣。他抬手指了指,“告诉你们三奶奶,等下元节过了我再找她算账。还有你们,谁再敢叫这个名字就给我滚出薛府!”   丫鬟也不怕他,只觉得无比纳罕,“发什么火呀……”   薛涟长期不在,那狗似乎对他有很大敌意。次日傍晚他从宗祠回来,正往厢房走,那狗不知从哪儿直窜到跟前,龇牙冲他叫个不停。   “反了你!”薛涟本想绕开,但见轻蘅房里的人出来了,便故意扬声唤小厮:“孝云!把这畜生抓到厨房去宰了,一半小炒,一半炖汤,今儿赏你们狗肉吃!”   丫鬟们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央求:“三爷息怒,不过是个畜生,何必跟它计较呢,再说这是三奶奶心头宝,可不能杀呀!”   “管它谁的,不识好歹的东西,我非活剥了它不可!”说着便将那狗一把提在手里,“谁敢阻挠,立刻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三爷……”   正在这时,轻蘅终于从屋里出来,远远的冷着脸呵斥:“你放下!”   薛涟置若罔闻,抬腿直接往外走。   轻蘅急了:“站住!”   他不搭理,一手攥着狗腿,一手扣着狗脖子,好似这就要拿到厨房去大卸八块。   轻蘅面如土色地跑过来抢,他伸直胳膊高举过头,垂眼睨着她。   “把雪莲给我……”垫脚够了好几次,够不到,轻蘅急得面红耳赤,忽然又发现自己离他这样近,而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脸,嘴角仿佛还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我不是在这儿么,还要怎么给你啊?”他问。   轻蘅一下子僵住,随后倏地往后退开,“我说的是狗!你别不要脸了!”   他又笑:“你骂我啊?”   轻蘅见他这副德行,知道是在有意戏弄自己,眉心一蹙,转身就走。   “诶,你的狗不要了?”   她头也不回地疾步闪进屋内,没有再与他纠缠只字片语。   薛涟笑笑,随手放下那畜生,它倒像是怕了,颠着四只腿飞一般逃得老远,逃到足够安全的地方以后才回头冲他吠了两声。   因这一场闹剧,薛涟心情甚好,从合欢院搬回府里,没事的时候就端一碗肉骨头去逗狗玩儿,只是还没去几次,狗就不见了。丫鬟说是三奶奶吩咐,扔出去,不要了。薛涟当即沉下脸,心里明白这分明是不想给他半点亲近的借口和机会,那么喜欢的一只狗,说扔就扔了,好一个干脆利落,好一个涟三奶奶。   薛涟着实恼火,但恼过以后又感到深深的无力,只能交代下人:“去把狗找回来,告诉你们奶奶,我不碰她的东西就是了。”   于是,被扔到薛宅后巷忍饥挨冻了一夜的巴哥犬被带回秋汐院,它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被丢弃,两只圆滚滚的眼珠子可怜巴巴的望着轻蘅,然后匍匐在她脚下,呜咽低泣。   日子仿佛又变得平淡如水起来,秋汐院的清冷寂寞就像初春潮湿的霜露,沁入皮肉,再渗出一层不见天日的寒凉。这几年三爷在的时候少,与三奶奶相处的时候更少,两人每次碰面,不是歇斯底里的争吵就是形同陌路的无视,让所有人都不好受。但即便如此,大家心里还是盼望着三爷回来,无论如何,这个男人是三房的主心骨,过日子不怕吵吵闹闹,就怕一潭死水,了无生趣。   这些年薛涟躲在外头的热闹里,轻易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可热闹归热闹,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冬至那日苏州城飘着白雪,如往年那般,全家人换上新衣,先用丰盛菜肴祭奠祖先,接着拜谒长辈,到了晚上把祭祀的食物热过以后端上小花厅,阖家吃团圆宴。   欢姐儿、佑祈和含悠几个孩子坐不住,跑到雪地里追逐嬉闹。花厅前有一方池塘,塘上建有亭阁,夫人请的班子正在阁中唱戏助兴。   薛涟喝了许多酒,微醺中发现薛洵和未絮在桌子底下搞小动作,原是薛洵穿的少,未絮怕他冷,便偷偷抓起他的手揣到自己袖中,那里面有小炭炉暖着,薛洵低头去看她,她挤眉弄眼,将他逗笑了。   薛涟瞧着也觉得好笑,与此同时心里涌上一阵酸涩之感,他望向轻蘅,忽然想,倘若那时他能把事情处理好,今时今日只有旁人艳羡他们的份吧。   轻蘅觉察到他的目光,不自在地蹙了蹙眉,他略微叹气,说:“喝些热酒驱驱寒,你穿的太少了。”   轻蘅僵硬道:“不必了,我不饮酒。”   他又笑说:“那便多吃点东西,别干坐着。我替你布菜吧,你不是很喜欢鱼头豆腐汤吗?”   “……”轻蘅对他的示好感到极为不悦,倏地站起身,向夫人行了个礼:“儿媳身子不大舒坦,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离席,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薛涟的手顿在半空,带笑的眉眼也似这天色一般冰冻三尺,半晌过后,“啪”的一声,他将筷子摔到桌上,然后阴沉着脸,起身追去。    第十章   轻蘅发现薛涟跟了上来,心如捣鼓,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步伐。回到秋汐院,她一面迅速走进卧房,一面吩咐下人:“把门关上!”   丫鬟们不知发生了什么,见她声色俱厉,吓得赶紧去关门,谁知后头竟然跟着三爷,冷飕飕的眸子仿佛要杀人似的,抬腿把丫鬟给踢开,“滚下去!没眼的东西,连我也敢拦,你长了几个胆子!”   他极少对下人动手,这一脚踹得不轻,那倒霉的丫头白着脸捂住心窝不敢喊痛,周围几个也吓一大跳,急忙搀着她出去了。   轻蘅见状气得不知言语,紧绷的身子死死贴在妆台前,咬牙切齿:“你这是做什么?!”   薛涟闻言望着她张扬地笑起来,他素日是爱笑的,给人一种亲切可近的错觉,生气的时候板起脸也不大吓人,可若真的心里发了狠,也是笑着,笑里露出凶相,乖戾极了。   “我做什么?我不过想跟三奶奶说几句掏心话而已,你我二人说说话,或者三奶奶赏脸听我说几句,总可以的吧?”   轻蘅慌了,心里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天要塌下来,害怕极了。为什么不能一直形同陌路呢?早在几年前他们不就已经说清楚了吗?各过各的,互不相干,不好吗?   “我与你无话可说!”她语气里满是惊恐和抗拒:“这里容不下你,你赶紧走,再多留一刻我怕自己会作呕!”   薛涟点点头,转身把门关上,再用闩子给闩好,然后挑衅般告诉她:“我今夜不走了。”   轻蘅瞪大双眼,抓起桌上的剪子砸到他脚下:“滚!滚出去!”   薛涟冷笑一声大步上前,在她的尖叫声中抓住了她的肩膀,凶狠道:“滚?我凭什么滚?这里是我的屋子,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别说过夜了,即便让你跟我上床,也是你应尽的本分!懂吗!”   他将她按到床铺上,死死钉住:“你现在给我睡在这里,好好听我说话!”   “别碰我!畜生!你滚!”   “骂得好啊,”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手伸进衣服里解下汗巾子,“书香世家的女儿就是这样三从四德的?你读书读傻了吧?啊?竟敢跟我大呼小叫,你当自己还是赵家的大小姐呢?你祖父死了以后赵家是靠谁在苟延残喘?啊?赵轻蘅,你都忘了是吧?行啊,我今日就帮你好好想想!”   薛涟把她的双手捆在床头,然后起身扒掉自己的衣裳,接着再去扒她的。   轻蘅绝望地哭喊起来,抬腿狠狠踢过去,但被他用膝盖紧紧压制,竟难以动弹。对襟的袄子和裙子都被扯开了,瘦削的身体和白皙的皮肉得见天日,男人冰凉的手掌覆上去搓揉抚摸,力道蛮横。   “拿开你的脏手!不许碰我!”轻蘅哭得声嘶力竭:“你这个禽兽!畜生!你脏!你脏!”   薛涟笑得扭曲:“是啊,我脏的很,玩妓女,养戏子,不知多少女人在我身下死去活来,你以为自己跟她们有什么不同吗?你觉得自己清高对吧?真想跟我断得干干净净又为何给那只狗取名雪莲?啊?你知道我经不起你撩拨的,是吧?你想让我把你弄脏,是吧?!”   轻蘅的胯部被死死按住,他跪在她腿间弓着身子想要进入,但她过于干涩,夹得他顶端生疼,于是退出来,用手指在那娇嫩处搓揉碾压,好似蹂躏一块脆弱无辜的豆腐,那种欺凌般的快感让他情欲高涨,无比亢奋。   可惜弄了好一会儿,她仍旧没有动情,只是因为羞愤而泪流满面,不断地咒骂着他。   薛涟冷笑一声,端起床边香几上的茶杯,将那早已凉透的茶水尽数倾倒在她的花心,然后他顺利挤了进去,不等她适应,迅速摆动臀部挺送起来。   轻蘅觉得自己难过得快要死去了,双手被束在头顶,身体被他操纵摆布,所有挣扎都是徒劳,她无助地哭着:“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你来杀啊,”薛涟撑在上方,一面飞快地进出,一面故意打击她:“我们有几年没行房了?嗯?你想我没有?这里肯定想了吧?紧得要命,很舒服呢。”   青涩的身体,不需他动用太多技巧,很快败下阵来。轻蘅紧咬下唇,别过脸,不想面对自己难以启齿的变化,更不愿承认,她不争气的身子被他征服了。   薛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因为快感而涨红的皮肤,以及里面包裹着他的湿润、温暖、抽搐,在他剧烈的进攻之下,许久未经人事的小妇人,无法自控地攀上巅峰了。   薛涟见她不再喊骂,只是闭着眼睛心如死灰般默默流泪,可怜极了。他只觉得胸腔里的恼怒瞬间消散,满心的怜惜化作亲吻与爱抚,不断落在她的脸颊和额头,他捧着她的下巴细细密密地亲着,说出口的话语全都是恳求:“轻蘅……轻蘅……好妹妹,我错了,都是我错了,我就是个烂人,我是畜生,我畜生不如……你骂我吧,骂完就不气了,我们不气了好不好?好不好……”   他豁出命般的亲吻她,迫切又温柔地占有她,这场久别的交欢让他仿佛找回了从前两心相悦滋味,那种会让人心碎的甜腻,令他抑制不住激动颤栗,眼眶湿红。   很久很久,他终于倒在她身上大口喘气,轻蘅一直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他亲亲她的耳朵,不舍地从她体内退出,“弄疼了吗?”   她安静得像只小羊羔,手腕被勒出一圈红痕,衬着肤色十分扎眼。薛涟给她解开,然后抱坐起身,埋头磨蹭她的颈窝:“好想再来一次,我……”   话音未落,后肩传来剧痛,是轻蘅抽出发间的簪子狠狠刺入了他的皮肉。   薛涟猛地僵直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而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对准他的胸膛连续戳下四五个窟窿,热腾腾的鲜血好似涓流般淌过腰腹,浸湿床铺,那伤口处血肉模糊。   疼痛钻心,他抓住她的手,夺过那根细簪子,扔到了地上。她拼命往回缩,整个人裹着衣裳缩到床角,瞪着他胸前的血,白着脸,瑟瑟发抖。   薛涟捂住心口倒在床头。远远的,看着她,难过地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缄默无言。    第十一章   三房的人跑到夏潇院传话的时候,薛洵正在同未絮提到扶正的事情。   忽闻廊外一阵嘈杂,秋田和春喜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回道:“三爷身边的孝云来了,说有要紧事找二爷。”   书案前,未絮正坐在薛洵腿上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见有人来便起身立在一旁,假模假样地研墨。   薛洵撇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略整了整衣衫,道:“进来回话。”   孝云疾步绕过六扇漆画围屏,见薛洵坐在一把黄花梨的螭纹圈椅上,随手拢着身上的墨绿过肩蟒绒衣,鸾姿凤态的模样,孝云好似见到菩萨一般,扑通跪在地上:“二爷!二爷快去秋汐院瞧瞧吧,我们三爷出事了!”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薛洵蹙眉道:“讲清楚,怎么了?”   孝云哭说:“原是三爷和三奶奶在房里吵架,后来没声了,三奶奶开门走出来,手上全是血,丫鬟们跑进屋里一看,三爷他、他竟躺在血里,动也动不了了……”   薛洵霍地起身,脸色晦暗犹如积云沉沉压下,骤然惊变。   “即刻派人,把林荣堂和润草堂的大夫请来!”说着话,他已走出屋子,迎着风雪直奔秋汐院。未絮紧随其后,丫鬟们更是提灯打伞忙不迭地跟着。   “已经去找郎中了,”寒冬腊月,孝云却慌得满头大汗:“只是小的出门前三爷交代过,万万不能惊动夫人,若把两个老号的先生都请到府里来,只怕瞒不住……”   薛洵冷不丁扫了他一眼,他怔住,随即躬身垂首:“小的该死,小的立刻就去!”   一行人疾风骤雨般行至秋汐院,婆子丫鬟们一个个像溺水者盼来了浮木似的,一股脑儿跪到薛洵跟前放生啼哭,“二爷……”   “二爷可算来了……”   人影憧憧之中,未絮看见轻蘅抱着膝头坐在游廊底下,她衣发凌乱,神情呆滞,寒风裹着飞雪拂在她身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就像丢失魂魄的木偶,一动也不动。   薛洵对她视若无睹,大步走进房内,见薛涟躺在床上,已经昏死过去。此时大夫们也冒雪赶到了,五六个白胡子老头围在床前查看伤势、讨论救治方案。薛洵站在后面默不作声,忽而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支累丝金凤簪,上头凝着血迹,散发着浑浊冷冽的寒光。他阴沉的脸色愈发冰凉,转身走到外室:“赵轻蘅呢?”   丫鬟们闻言赶忙把人搀进来,薛洵将簪子扔在她脚下:“这是你干的?”   轻蘅仍旧那副呆滞的表情,淡淡迎上他的目光,默认了。   “贱妇!”薛洵猛一甩袖子,两步上前,眼底布满阴霾:“你竟敢重伤亲夫!按大明刑律,故杀者当凌迟处死!你最好祈求他平安无事,否则我绝饶不了你!”   未絮闻声忙跟出来,见他如此大发雷霆,怕会对轻蘅动手,赶紧上前挡了挡:“二爷息怒……”   “他该死!”没想到轻蘅突然冷笑一声,红着双眼迎面对峙:“你们薛家的人惯会道貌岸然的,简直是委曲周旋仪,姿态愁我肠!你洵二爷以为自己是什么清正官人、端方君子么?呵,娶了姐姐又纳妹妹,坐享娥皇女英之福,简直令人作呕!”   未絮被她吼得双肩一抖,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滋味,她以前从未觉得姐妹共侍一夫有什么不妥,自古以来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娥皇女英难道不是一段佳话吗?为何在她口中竟如此不堪?   未絮拧了拧眉,感觉自己被冒犯,也被伤到了。   轻蘅却惨烈地笑起来:“二爷觉得我说错了?觉得自己不逛窑子就是洁身自好?可笑!你的通房丫鬟被二奶奶买凶杀害,你身为五品官员,可有为她讨回公道?你没有,因为你要保全你的妻子,更要维护薛家的名声,你在乎的只是薛家的名声而已!无论丫鬟还是妻子,我们这些女人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个摆设,是个玩物罢了。薛涟他作践我,我凭什么听之任之?从来只叫女子三从四德,你们却三妻四妾不守忠贞,不觉得可耻吗?!”   冷飕飕的屋子一阵静默,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反应过来以后立即七嘴八舌地上前劝说:“三奶奶吓糊涂了,尽说胡话呢!”   “是啊是啊,三奶奶糊涂了……”   薛洵本已十分不耐,听她说完倒眯起双眼嗤地一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疯子!”他显然懒得再听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话了:“把她带到偏室看好,若敢轻易寻死,我便让赵家的人偿命!”   未絮眼看着轻蘅被搀扶出去,院子里风雪漫漫,灯火潦草,那抹纤弱的背影却是孤高清然的模样,令人不由一声叹息。然而有此风骨,却仍旧逃不出儿女情长,当真可叹可悲又可敬。   未絮的一颗心已经被那番话震得无所适从,仰头望去,只看见薛洵冷漠疏离的眉眼,倒是没有搭理她,转身回到内屋去了。   约莫两个时辰后,薛涟转醒,伤口已用桑皮线缝合,血早已止住了,幸而没有伤及心脉,敷上药,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二哥,”他声音虚弱,半撑着眼睛问:“轻蘅呢?”   薛洵冷哼:“她好的很,生龙活虎,中气十足,用不着你惦记。”   薛涟笑了笑:“她一向说话不好听的,望二哥担待些……此事别叫夫人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薛洵说:“且安心养着吧,我保她性命无忧便是。”   薛涟听到这句话,疲倦地闭上眼,再次熟睡过去。   轻蘅将他刺伤的事情只瞒了一天,夫人那边得到消息,急忙赶来一看,顿时气急攻心,又伤又怒,命人将轻蘅带到家祠,让她跪在一层一层阴阴森森的牌位前,厉声呵道:“赵氏!你素日离经叛道,轻世傲物,我顾念你心中委屈,并不曾苛责什么,如今你却生出如此歹毒之心,竟敢重伤我儿!他是你的丈夫,伤他于你有何好处?你怎能下得了手!”   轻蘅默然跪了一会儿,夫人的声音在这晦暗而森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陌生,格外淡漠。   “且不论我们这样的门第,即便是外面的小家子,哪个容得下你这般放肆?你如今完好无损地跪在这里,以为自己凭的什么?!”   轻蘅干燥的嘴唇动了动,眼眶有点湿:“我知道,夫人待我好。”   “是谁待你好,舍不得动你,你心里有数。今日之事若换做旁人,早已死无全尸了,薛府从上到下都不会放过你,还有你们赵家。”夫人收起眼中厉害之色,冷眼打量她:“你性子过于倔强,累人累己,倘若不懂纾解,终究难逃厄运。这些日子你便在祠堂好好反省吧,命数是自己的,或悲或喜全凭一念之间而已,你的聪明不要用错了地方。”   于是,轻蘅每日清晨在祠堂罚跪两个时辰,然后抄写《女诫》、《内训》和《女论语》,晚上也不能回房,只能住在家祠后院简陋的小屋里,由一个婆子看管伺候。   薛涟的伤好的很慢,几天过去,仍旧无法下床走动,躺得久了,只能稍微坐起来靠一靠。   这日傍晚,晚饭过后,未絮和孟萝带着几个孩子去秋汐院看视他们的三叔,才坐了一会儿,薛涟喝过药,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正巧夏潇院那边来人传话,说二爷回来了,未絮便先行离开。   原是知府大人的幼子满月,摆了席,薛洵应邀前去吃了几杯酒,身上犯懒,回到府里便让人烧水备汤,准备沐浴。   未絮挽着袖子在一旁服侍。   忽而听他问:“欢姐儿呢?”   未絮说:“在秋汐院呢,晚上带她去给三爷请安,走的时候她和佑祈两兄妹在院子里正玩的热闹,我便没有带她回来,等晚些时候再让人去接。”   薛洵“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未絮这几日不大敢同他说笑,因着轻蘅的那番话,心里好似长出一颗疙瘩,堵在那里没滋没味的,她想了很久,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于是打起精神调侃说:“那几个孩子倒是喜欢在一处玩的,欢姐儿每日都想往春霖院跑,巴不得住在那里。不过佑祈和含悠却很少来夏潇院,你可知为何?”   “为何?”   她愉快地说:“因为他们怕你呀!”   薛洵又“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她讲话。   未絮见他如此冷淡,顿时泄了气,闷声嘀咕:“我小时候也怕呢,成日没个笑脸,怪吓人的……瞧瞧人家三爷,孩子们都爱跟他亲近,虽时常不在家,但是佑祈和含悠可喜欢他了。”   薛洵:“亲生父亲,自然格外亲近。”   未絮一时没有留意,手顿了顿,待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头皮发麻,后背渗出冷汗,呼吸屏住,口中早已失了言语。   薛洵缓缓睁开眼,回过头,眼中醉意骤然散去,露出直指人心的萧寒:“我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   检查到前面第九章犯了个错,我把唐伯虎记成洪武年间的人了,当时注意力在海棠美人图上,忘记核实年代了,啊啊啊……   另外,二爷身上那件“ 墨绿过肩蟒绒衣 ”来自《天水冰山录》,是严嵩被抄家以后,家产清单里记录的一件衣物。    第十二章   不知几时,碎琼乱玉,落在灯笼底下一片簌簌的光景,起风了,薄雪夹裹着院中孩子们的嬉闹声窜入房内,孟萝眯了眯眼,捂着手炉行至窗前,关了窗,缓步走进套间暖阁里,挨着床边坐下。   伤病中的人总比平常脆弱些,如薛淳那般长年怏着,倒不觉得,薛涟素日神采张扬,洒脱不拘,此时白着脸躺在那里,倒是格外的可怜。   孟萝看了一会儿,稍稍倾身,正掀起锦被一角,他却惊动了,撑开眼皮子昏沉沉地看她,问:“你还在呢?”   她“嗯”了一声,说:“让我瞧瞧你的伤。”   “有什么好瞧的。”他似乎笑了笑,因着心口发痛,内外虚弱,又喝了药,疲倦疏懒,听见温柔细语,自己心里也是软的,只轻言道:“你先回吧,待会儿雪大了,路不好走的。”   孟萝点点头,替他掖好被角,用手碰碰他的额头,又碰碰他的脸:“瞧你这几日瘦的,都脱相了,再没胃口也该多吃些才好。”   他不做回应,合上眼,似乎又要睡了。   孟萝环顾四下,见这暖阁之中陈设简单,只有几幅上等的字画装饰风雅,虽无旖旎颜色,但却格外古朴大方,她静静打量着,自言自语说:“何苦来呢,她既然恨你入骨,你做什么偏又去招她呢。”   薛涟胸膛缓缓起伏,呼吸间满满都是酴醾的香气,馥郁浓烈,令人逃无可逃。他心中忽而有些慌乱,对他们之间这样恬淡的相处方式感到不妥,想板起脸骂人,却为时已晚,只能僵硬地说:“你还不走吗?待在这里看着像什么话?”   孟萝笑了笑,转而望向外间,目光柔软,轻轻喃喃地说:“过完年,佑祈就五岁了,虽开蒙的早,但性子顽皮,不思进学,常叫他父亲操心。”   薛涟的手在被子里猛地攥紧,额角突突跳得厉害,他不由得动了动喉咙,几乎是仓皇地说:“大哥才思清雅,工于书画,且生性温和持重,想来自有教子之道,无需担忧。”   “是呢,”孟萝垂下头,抚玩手中铜炉:“他对孩子很好,尤其疼爱女儿……含悠明年也三岁了,你说这日子过得多快,一晃眼,我嫁进薛家已经第六个年头了。”   薛涟胸中翻江倒海,惊心动魄,这是他头一回听她谈起孩子,赤裸裸的孽障,生生摊在眼前,他惶恐到措手不及,竟想落荒而逃。但她说的这样淡然,这样家常,就好似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心照不宣,点到即止,这种默契令他感到无耻和卑鄙。   薛涟抬眸望去,寂静烛光里她低垂的侧脸好似画中仕女一般,眉目明艳,双颊圆润,长年养尊处优下来,气色极好,又因管着府中内务,不过二十出头,却调教出一身雍容的大家做派。   她向来又爱出风头,自入府起,只要有她的地方便让人觉得浓墨重彩,万般生动,况她性子直率,并不在意那些男女大防之类的繁文缛节,最初的时候,薛涟见她与自己同岁,脾气又如此相投,心里是有几分欣赏的。   直到半年后,七月流火,桐花榭的池塘开满荷花,那日时近黄昏,他从外头回来,途经花园,看见孟萝和丫鬟挽香在池边说话,因近日见她神色消沉,心事重重,薛洵便打量着过去纾解两句,谁知走到柳树后面,听她们说起大哥的病,便不由顿住了脚。   孟萝道:“我本以为他只是身子弱些,养好了精神也不是不能行房,可听大夫的意思,想要繁衍子息,却是没法的了。”   挽香道:“当真作孽呢,小姐虽是长房长媳,往后没有子嗣,在府中恐怕难以长久立足。再说等老爷夫人百年以后,搞不好要分家,既是这样,小姐当初还不如嫁给二爷,或者三爷,还能图个儿孙圆满……”   薛涟闻言大怒,心中万般不屑,正欲上前叱骂,又听挽香说:“其实,这件事情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只看小姐如何掂量了。”   孟萝抿着嘴闷了一会儿,随手摘下一片柳叶,问:“什么?”   挽香压低了声音,垂首靠近:“只要是薛家的血脉,老爷夫人那里,难道还会计较是大爷,还是二爷、三爷的骨肉……”   孟萝还未反应,薛涟已从后面跨出来,放声冷笑:“好个狼子野心,好个淫妇!你们主仆二人的算盘竟打到我们兄弟头上了!”   孟萝乍见他出现在这里,大惊失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难堪极了。待她暗自强定心神,示意挽香到岔径处守着,以免再被人撞到。   薛涟嗤一声:“叔嫂通奸可是绞罪,大奶奶出身官宦世家,竟然知法犯法,想出这种下流主意,真叫人不齿!”   孟萝攥紧了手指,盯着挤挤挨挨的莲蓬,咬牙道:“是你们薛家误了我,难道还不许我为自己打算么?”   “如何就误了你?!我母亲待你如何,大哥待你如何,薛府上下又待你如何?!”薛涟气得火冒三丈:“亏我母亲还要把家里的内务交给你来打理,你还不知足吗?!”   孟萝狠狠瞪了他几眼,俯身抓起一把湿泥砸到他胸前:“你懂个屁!我堂堂巡按御史的女儿,若无所出,不仅自己没脸,还累我娘家也没脸!日后等你和二爷成了亲,有了孩子,夫人怎么可能还会倚重于我?到时候落得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我还不如趁早死了体面!”   薛涟见她忽然哭起来,心中烦躁无措,怒道:“你同我拉扯这些做什么?若真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行了断就是,自己犯贱,还要说上一通歪理,不就想做淫妇吗?!”   话音未落,孟萝转身就跳进了池子里,“哗啦”一声,水花飞溅,惊起池中凫鹭,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薛涟大惊,忙跳下去捞她,谁知她气性极大,在水里拼命挣脱,还蹬了他两脚,把他给蹬得老远。   “你这疯子……我喊人了啊!”薛涟游过去拽住她的领子:“到时候让全府上下都知道你是淫妇,看你孟家的名声还怎么保得住!”   边说着,边托起她的下巴游到池边旁,他先爬上了木舟,接着把她也拉上来,湿漉漉的两人躺在那里气喘吁吁,狼狈不堪,这时听见挽香的声音,似乎在同什么人说话,薛涟忙解开绳索,把船划到了荷塘深处,隐身在这遮天蔽日的花叶之中。   孟萝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他。薛涟也不说话,也是淡淡地看着她。   黄昏萧索,花阴重重,四下悄悄冥冥,唯有蜻蜓点水掠过,一束一束的荷花在晚霞之下,凄清寥落,孤介绝俗。   孟萝歪在船沿,头枕着胳膊,胳膊露出藕似的一截,一对白玉镯子衬得肤如凝脂,指尖垂在水里,仿若不觉。她裙衫尽湿,头上的珠宝发簪松了,脸上妆也花了,如此美眷,落魄在这花影之中,再没有更动人的了。   她知道自己此刻甚美,所以坐起身,冷静而决绝地对他说:“薛涟,我今日要么死,要么生,全凭你的意愿了。”   他扬手便打了她一记耳光:“下贱!”   她顿了顿,扑上去与他厮打起来,薛涟也不晓得为什么,打着打着,两个人嘴唇贴在一处,衣裳扯得凌乱,他揉捏她珠圆玉润的身子,然后与她激烈交欢。   和哥哥的女人,偷情,说不抵触是假,说不刺激,也假。   船在晃,水在动,花叶乱颤,她身上的香气从骨子里沁出来,比这世上最厉害的催情之物还要勾人。   孟萝记得,幽暗中的那张脸,映衬着水天落霞,那样清隽漂亮,少年有力的臂膀抱着她,将她送入从未体会过的欢愉里,那一刻她想,即便将来被绞死,也不算枉费了。   结束以后,两具年轻的身体都有些无所适从,孟萝豁出去一般,平静地说:“明日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这个月过了,若我还是没能怀上,今后绝不缠你,也不再妄想孩子了。”   他默了很久,点头说好。   后来,见面的地方转到了更为幽僻的冬蓼院,恰巧那年四姑娘出嫁,院子空出来,他们便在那里私会偷情。   就像做梦一样,每一次,薛涟告诫自己到此为止吧,回头是岸吧,可双腿不听使唤,每当掌灯入夜,后院那条僻静的小径就引诱着他,一路指引到孟萝的床上去。   其实他对孟萝并不算好,甚至脾气越来越差。他觉得她贱,也觉得自己贱。尤其当他们开始做的时候,看她脱光了衣裳,赤条条站在眼前,他就会骂她是贱人,是淫妇,仿佛这样,心中的罪孽就可以被消除了。   一个多月后,孟萝诊出孕脉,两人暗暗松一口气,都在想,从此可以断干净了。   否则,他们自己也没法保证,会纠缠到什么地步。   次年孩子出生,大哥给他取名佑祈,薛佑祈,人字辈第一个男丁,长房长孙,孟萝得偿所愿,再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了。   原本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回到各自的位置,遗忘过去,安稳度日。又一年后,薛涟成婚,迎娶轻蘅,原本是再完满不过的,他也不曾想过,自己如何又让孟萝怀孕了。   含悠是个意外。   他当真没有想过,与孟萝,怎么还会点燃旧火,烧在一处。   而他和轻蘅之间,便是被这场干柴烈火烧得寸草不生,恩断义绝。    第十三章   寂静的屋子里,薛涟渐渐睡着了,清减黯淡的脸衬着七分病态,惨白惨白,瞧着倒和他大哥有三分相似。孟萝用手缓缓勾勒他的轮廓,心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人,白白弄掉半条命,还痴心妄想着跟那位重归于好呢。   不能了,旁的女子兴许此番还能被他所动,但赵轻蘅却是不能的了,只怕经此变故,从这几年的折磨中醒悟过来,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呢。   孟萝想着,兀自出神,挽香忽然匆忙地进来,打断了她的凝思:“大奶奶。”   孟萝手一颤,从薛涟枕边拿开,捂了捂炉子,悄然起身,走出暖阁。   “外边雪下大了。”她望向窗外,却不见孩子们的身影。   挽香为她披上斗篷:“方才芙霜过来,把哥儿和姐儿接回去了。”   孟萝眉梢微扬,想了想:“是大爷吩咐的吧,天晚了,又下着雪,是该早些回去的。”   挽香点头应着:“二房的人也把欢姐儿接过去了,不过方才我一时没留神,芙霜好像进这屋里来了,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走的时候神色奇怪的很……”   孟萝闻言没有说话,主仆二人打伞往春霖院走,婆子们前后照着灯,孟萝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挽香:“芙霜是何时入府的?”   挽香思忖道:“去年年初,四姑娘回来探亲,一同带来的。”   孟萝敛眸轻哼:“我说呢,咱们院里的丫鬟哪有那个胆子,削尖了脑袋往大爷身边挤,原来是四妹调教过,故意跟我作对呢。”   挽香道:“四姑娘每年都往大爷身边送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孟萝的声音懒懒地拖长:“她一向看不惯我在府里当家做主,又觉得我配不上她大哥,自然要找机会给我下绊子。不过她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些。”   “可不是吗,哪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成日惦记着娘家的事呢。”挽香抱怨两句,又担忧起来:“芙霜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指不定在大爷面前如何编排奶奶呢,待会儿只怕奶奶要受委屈了。”   孟萝缓缓吸一口气,冷冷道:“左右不过那样吧,大爷要是生气,随他拿我怎样都行,只要他高兴。你也不许替我说话,免得叫他心里更不痛快。”   挽香闷闷的:“是。”   回到春霖院,走进屋内,听见里头抽抽搭搭的有人在哭,孟萝心中冷笑,却不理会,先去奶妈那儿瞧过佑祈和含悠,哄他们睡了,这才往房里来。   芙霜红着眼眶立在一旁,见到孟萝就像见鬼似的,惶恐垂下了头。   薛淳盘腿坐在床前,目光落在烛台那处,不知想到什么,只默默地出神。他的身子到了冬天是最难熬的,成日拥炉围裘,不敢外出,动辄伤风头痛,终日卧榻昏睡。   孟萝见他此刻只穿着中衣,眉头一蹙,忙上前替他搭好披风:“这么冷的天,你怎么……”   话音未落,薛淳轻轻挡住了她的手,只将那件貂鼠披风随意裹了裹,冷淡道:“含悠方才回来有些咳嗽,恐怕受了凉,明日一早要请大夫看看才行。”   孟萝觉察到他的抵触,僵硬地收回手,自觉退开几步:“知道了。”   薛淳瘦削的背脊弓起,咳喘两声,双腿从床沿放下来,芙霜见状立即上前为他穿鞋,他却握住她的胳膊制止,然后自然而然地让她站到自己两腿之间,因虚弱昏沉,便微靠在她怀里,芙霜笑了笑,抬手为他揉捏额角。   孟萝垂眸看着地面,等待这一阵静默过去。   “大奶奶,”薛淳闭着眼睛,浅声唤她:“我说过不要这么晚回来的,是也不是?”   她攥着袖子底下的手,平静地回答:“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今日又是为何呢?”   孟萝道:“探视三爷。”   薛淳笑了,睁开黑漆漆的眼睛,却只看向芙霜,并拉下她的手,轻揽住她的腰:“好丫头,把你方才同我讲的话,再跟大奶奶说一遍吧。”   芙霜迟疑地看了看孟萝,似乎十分惶恐。   “奴婢在秋汐院看见大奶奶和三爷在暖阁里,房中只有他二人,三爷好似睡了,大奶奶摸着他的脸……十分亲密的样子……连奴婢进去也没察觉呢。”   孟萝抬眸,缓缓盯住她,芙霜被吓住,怯懦地往薛淳怀里躲:“大爷……”   “没事,”薛淳拍拍她的腰:“你先去吧,此事不要再让旁人知道了,我自有分断。”   芙霜乖巧应着,心满意足地退下。   房中剩下夫妻二人,薛淳一言不发地看了孟萝一会儿,仿佛不认识她似的打量着,然后光脚起身,拿开灯罩子,吹灭了,又放下帐幔,动作缓慢地回到床上,盖好棉被,他翻了个身,背对而眠。床底下有炉子烧着炭,将那张拔步床烘得十分暖和,薛淳极为怕冷,被窝里通常还要塞两个汤婆子,贴着腿脚,方才能够安歇。   夜渐深了,他呼吸清浅,已然熟睡。窗外寒风呼啸,飞雪漫天,暗影憧憧的屋子里,孟萝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双腿麻了,身上也渐渐地凉了。   她抱着胳膊蹲下去,想起薛淳头一回这样对她,还是三年前,怀上含悠的时候。   除了春霖院几个近身丫鬟,府里没人知道,整整八个多月,薛淳拒绝与她同床,晚上一个睡里间,一个睡外间,他对她的冷漠到了熟视无睹的地步,也几乎不再和她说话。   孟萝起初想过讨好,想过示弱,亲自下厨熬汤,端过去,却被他泼了一脸。   八个月,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落差太大了,临盆的时候她痛得死去活来,叫哑了嗓子才终于把他盼来,她只当自己要死了,哪儿还管什么脸皮呢,只哭天喊地求他别不理她,求他原谅她。   薛淳终究是要原谅的,他不可能真的把她拖垮,也舍不得将她拖垮。如此艳丽明媚的孟萝,本就不该配他这个死气沉沉的病秧子啊。倘若连她身上的热闹都被摧毁了,那这高墙深院,残生还有何暖意?   孟萝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为所欲为的吧?   前几日听闻薛涟被轻蘅刺伤,她当着他的面,惊得打碎了茶杯,一脸慌乱无从掩饰。   薛淳的乐趣是孟萝,可孟萝的乐趣却是薛涟呢。   ……   她蜷在那里瑟瑟发抖,又冷又困。   四更了,他不知是醒得早,还是根本没睡着,赤脚下床,走到她跟前,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鬓发:“起来吧,”他说:“我抱不动你,你自己上床去。”   孟萝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胡乱褪去衣衫,摸索进被窝,见他也躺了进来,忙往后缩了缩:“……我身上凉。”   薛淳的手按住她的腰,探入中衣,缓缓摩擦她的后背:“知道你身上凉,过来些,给你暖一暖。”   她颤抖着埋进他怀里,正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他说:“莫要为难芙霜,好吗?”   她顿时困意全无,一颗心沉下去,忍不住问:“爷喜欢她?”   薛淳似乎笑了笑:“是啊,喜欢。”   孟萝明知道他说这话的意图,心里却仍旧堵得发慌,屏息许久,问:“大爷想给她开脸吗?”   薛淳思忖片刻,只道:“年后再说吧。”   孟萝听他果然有这个意思,气得一晚上没睡好,清晨见芙霜进来服侍,不由的冷笑:“给姑娘道喜了,过完年,你可就是姨娘了。”   芙霜红着脸撇撇薛淳,低头唱喏:“全凭大奶奶做主,奴婢今后一定更加用心服侍大爷,替奶奶分忧。”   孟萝冷眼瞧着,心想这丫头真是活腻味了,且让她得意两天吧。    第十四章   轻蘅被关进祠堂半个月后,有人来看她。   春喜抱着两床厚被褥,秋田提着大红漆盒,跟着未絮来到祠堂后院的小屋前。   负责看守的张婆子客气地拦住她们,打开提盒,见里头都是些精巧的菜肴,为难道:“三奶奶住在这里,一应起居物品都是备足了的,柳姨娘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尤其这盒子万万送不得,三奶奶毕竟被罚在此处思过,如此大鱼大肉,恐怕不成体统。”   未絮只能笑道:“妈妈说的是,我竟瞎操心了,不过这些酒菜是给你准备的,天气冷,你老人家喝两杯暖暖身子,我同三奶奶说几句话就走,不会坏了你的规矩。”   张婆子自然应承下来,正巧她亲家今日也在,两人便到西厢吃酒去了。   春喜和秋田在外头守着,未絮进屋打量四下,见房中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床上整齐铺叠着厚厚的棉被,桌上笔墨纸砚齐全,两扇旧窗紧闭,屋内只有一盆炭火,轻蘅坐在桌前,脚踩着一个旧铜炉,此刻正放下毛笔,搓了搓手,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未絮走过去,龇牙咧嘴地撩开斗篷,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热腾腾的红薯放在桌上:“可烫死我了,幸亏留了一手,可惜那些个好菜都便宜张婆子了。”   轻蘅愣怔地眨眨眼,又见她从另一只袖中掏出一卷纸,摊开道:“这几日闲来无事,写了几篇《女论语》,我猜夫人罚你抄这些东西你肯定不愿意,索性拿我的充充数吧。”   轻蘅接过,闷了一会儿,道:“虽说字迹和我相差许多,不过想来夫人也不会认真检查……多谢了。”   未絮闻言瞅瞅她的字,又瞅瞅自己的,汗颜道:“我平日不怎么拿笔,让你见笑了。”   两人一边烤火一边吃着红薯,未絮说:“前日听闻你嫂子要来看你,你怎么不见她?”   轻蘅的眉头倏地蹙了蹙:“哪个嫂子?”   未絮暗叫不好,忙解释说:“你哥哥的媳妇。”   轻蘅神色稍缓,冷淡道:“她来不过与我说教罢了,我不爱听那些,也懒得见她。”   “你和你嫂子关系不好么?”   “嗯。”   未絮想到什么,抿嘴一笑:“我和我嫂子也不大亲近,以前哥哥没成亲的时候还肯带我出去玩儿,后来成亲了,被嫂子管着,他也同我疏远起来,可真是气死我了。”   轻蘅:“你哥哥也惧内么?”   未絮摇头叹气:“只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吹枕边风罢了,他才不怕他媳妇呢,成日往教坊里头跑,嫂子也拿他没办法……”   话没说完,声音减下去,未絮心中懊恼自己这笨舌头怎么又乱讲话了,偷偷打量轻蘅,见她脸色冷淡,倒没什么反应。   一会儿过后,话题转开:“你家里还有其他姊妹吗?”未絮问。   “还有一个姐姐。”她答。   不多时,未絮离开,轻蘅收拾桌子,重新研墨写字,笔蘸了,心绪却纷纷乱乱,无法凝神。   她想到死去的祖父和爹娘,想到懦弱的哥哥,想到命苦的姐姐,想到强势的嫂嫂,然后想到薛涟,想到他们成亲那日,他挑起盖头,在灯光里偏着脑袋打量她的脸,她从未见过那么温柔的眼睛,带着明亮的笑,好看极了。   她成婚一个月后,祖父便亡故了。老人家强撑着力气用自己曾在翰林院为官的声望为她拼来这门亲事,如今从头看,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祖父死后,薛家仍旧待她很好,薛涟更是将她捧在心尖儿上疼爱,但姐姐嫁的那人却日渐变了脸,露出尖刻的面目。   轻蘅记得那年自己是五月出嫁的,七月,姐姐身边的丫鬟萃儿跑来跟她诉苦,说郑姑爷新纳了一个小妾,成日与之荒淫作乐,姐姐看不下去,劝了几句,他竟恶语相向,说她自己不懂闺房之乐,还不让他快活。那小妾亦恃宠生骄,只道姐姐是赵家庶出的女儿,比她尊贵不到哪里去,又嘲笑她在床笫之间愚笨木讷,不讨爷们儿喜欢,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轻蘅闻言气得火冒三丈,当即与薛涟商量,把姐姐接到薛府住了几日。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郑家又来要人,姐姐回去以后日子过得艰难,十月,那小妾不知怎么小产了,只赖在姐姐身上,说被她推了一把。   姐姐被郑姑爷打了一顿,忍不过,逃回娘家,求哥哥嫂嫂收留。   哥哥生性懦弱,做不了主,嫂嫂畏于郑家权势,只想早早打发她回去,以免闹得鸡犬不宁。   轻蘅得知以后,赶去大吵了一架,嫂嫂忍耐说:“姑娘嫁得如意郎君,如今在那高门阔宅里做富贵闲人,哪里晓得咱们家的难处?你哥哥只懂读书,却又考不上功名,这么大的门第,不说撑得光鲜气派,好歹不能小气寒酸吧?我并不为我自己,只为赵家的脸,不能在你哥哥这一代给丢了。姑娘,我不容易的。你心疼你姐姐,可也不能反过来为难我们,那郑家岂是好惹的,没个道理,我们凭什么把人家的媳妇扣在这里?”   轻蘅无奈,只能去求薛涟,让他想想办法,他却十分为难,道:“郑轲那等小人,心胸狭窄,倘若旁人去说他,恐怕火上浇油,你姐姐往后更不好过。”   轻蘅咬牙:“如果他肯休了我姐姐,放她一条生路,也是求之不得的。”   薛涟叹气:“怎么可能,即便他愿意,他家老爷子也不会同意的,郑家娶你姐姐,不就为了你们赵家几代的清誉么。”   轻蘅冷笑:“是了,我跟我姐姐都是给你们家族添光的物件罢了。”   薛涟语塞,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每每为此争执不下,起初薛涟还能耐心哄她,实在没有办法,也硬着头皮去找郑轲聊过几次,甚至请夫人到郑家老太太那儿谈话,只是事与愿违,终不见效。   后来薛涟也烦了,一旦看见萃儿又上门替轻蘅姐姐传话,便立即走远了躲个清净。   次年春闱,薛涟送薛洵去应天府参加会试,因惦记轻蘅生辰,他连夜骑马赶回来,一身风尘未洗,刚进院子却听见里头乌嘤嘤的哭声,原来轻蘅又把她姐姐接来了。   薛涟手里拿着从南京给她带的金陵折扇和木雕摆件,她看也不看,只咬牙切齿地对他说,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姐姐送回去了,绝对不行。   那一瞬间他觉得好累好累,扔下东西转身去书房睡觉,好不容易昏沉沉睡着了,隔壁的哭声竟然还跑到梦里折磨他。   第二天他早早出门,傍晚回府,一时不愿回秋汐院面对那些烦心事,便在花园随处闲逛,谁知碰见孟萝在池边垂钓,很是惬意的样子。   那时他们极少单独相处,各自刻意回避着,孟萝管家以后也不大有这么空闲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走了过去,孟萝先是愣了愣,随后大大方方地与他谈笑,说要钓几条锦鲤放在院中的大瓦缸里,这样佑祈想看鱼就不用跑那么远了。   说到佑祈,气氛就莫名起来。他们静静看着池塘,他想起两年前,就是在这里,她当着他的面跳了下去。她也记起来了。   “这里水浅,没什么鱼的,”他听见自己说:“不如到桐花榭,把杆子支在窗台,更省事些。”   掌灯时分,轻蘅得知薛涟早已回府,却不见人影,想到他昨日千里迢迢赶回来,自己却没给他好脸色,心中愧疚,忙提着灯笼出去找他。   走到后花园,见桐花榭的游廊处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瞧,竟是大奶奶身边的挽香。   “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她问。   挽香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扯着嘴角笑笑,一时没做声。   轻蘅纳罕,又见那桐花榭四面窗扇紧闭,里头隐隐约约像有什么动静,她往前走了一步,挽香便立即挡在身前,惶然道:“三奶奶别过去……我们奶奶和大爷在里面呢。”   轻蘅原本不解,愣怔间听到了一声极为克制的女子的呻吟,她顿时满脸涨红,转身走了。   回到秋汐院,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大哥是很少出门的,更何况这种天气,他们夫妻二人怎么忽然来了兴致,竟然在外头……   轻蘅心想,待会儿一定要把这件新鲜事告诉薛涟,顺便哄哄他高兴。   不多时,薛涟回来了,轻蘅迎上去,笑意还在嘴边,话却突然堵在喉咙说不出口了。   因为她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极其特别的香气,整个薛府只有一人用那种香,只有一个人。   轻蘅傻了,呆了,愣愣地望着薛涟,问:“你方才在哪里?”   他不说话。   “你在桐花榭。”   他看着她,起唇说了什么,可她忽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天旋地转,五雷轰顶,她放声尖叫,疯了似的尖叫,然后打他,扇他,踢他,最后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时至今日,轻蘅仍然不敢回忆那段过往,那些日日夜夜,薛涟跪在她床前,大滴眼泪砸下来,他认错,祈求她的原谅,甚至抓起他的手往自己脸上甩,他说他爱她,可却把她伤的体无完肤。   再不能了。她想,夫人有句话说的没错,日子是自己的,她已经折磨了自己三年,也差点亲手弄死薛涟,真的够了。昨日恩情已在心中了断,从今往后,她不再为此烦恼了。    第十五章   愈近年关,薛府上下忙着置办年事,整个腊月都是热腾腾的。尤其族中礼送往来,亲客应酬,络绎不绝。这日薛洵在家,把未絮叫到书房,让她写各衙门处的礼品选送清单。   上至浙江提刑按察使,下至本府通判、推官、经历、照磨、检校、司狱等,按品阶大小,礼分三六九等,各有不同。其中按察使江槐江臬台是薛父好友,亦是薛洵的恩师,礼物由薛洵亲自打点。   清单列完,未絮手也酸了,忽然想到一事,问:“山西那边呢?”   薛洵道:“母亲和大哥自会安排。”   她想了想,又问:“三爷身上还没好,外头谁管呢?”   薛洵瞪她一眼:“总之不要你管,啰嗦什么?”   “……”   次日未絮到孟萝那里走动,碰巧底下几个庄头前来交租,正在书房同大爷回话。未絮见孟萝也不得空,招呼两句便要离开,这时却有丫鬟过来传话,说:“夫人让大奶奶和柳姨娘去一趟。”   孟萝搁下手中账本,纳罕道:“夫人知道我这几日忙,这个时候叫过去,也不知有什么要紧事。”   未絮更是疑惑,又想莫非要谈她扶正的事情,心中殷切地紧张起来。   两人一齐行至夫人房中,不料却撞见照看祠堂的张婆子从里头出来,皆是一愣。   “轻蘅有孕了。”夫人坐在白狐皮的坐褥上,拧眉端起茶盏:“今日早上她在祠堂晕倒,大夫来看,说是喜脉。”   孟萝愣了愣,笑说:“那可真是大喜了。”   夫人脸上却忧心忡忡:“这件事情她自己还不知道,大夫只跟我说了,我让他们瞒着,先不许告诉她。”又道:“轻蘅脾气倔,这几年跟老三也不太好,我怕……怕她万一犯浑,不想要这个孩子,到时闹出什么可不是说着玩的。”   孟萝:“夫人想让我们劝劝她?”   “暂且先瞒着吧,”夫人摇摇头,叹一口气:“让大夫开些安胎药,只告诉她是调理行经的,等过两个月肚子大了,她即便知道,应该也舍不得不要了。”   说着转而望向未絮:“平日她和你还算和气,闲来你多陪陪她,别提那些烦心话。”   未絮忙应下了。   夫人又对孟萝道:“如今府里有你张罗,轻蘅我也交给你了,可不许出什么差错。三房也该有孩子了。”   孟萝默然片刻,颔首回是。   当日轻蘅被送回了秋汐院,薛涟得知她有孕,心中又喜又忧,挣扎起身,让人搀着走出暖阁,见她素素净净地站在大铜炉前暖手,近一个月没见,他忽而心中紧张得厉害。   “你……”他张了张嘴,咽一口唾沫,说:“你别介意,我养伤的时候他们把我放在你房里,天气冷,也就没有挪地方,现在你回来了,我一会儿让他们收拾干净,把地方还给你。”   轻蘅一时没做声,雪莲在她脚边不断磨蹭,她弯腰把狗抱起来,回头看了薛涟一眼,淡淡道:“秋汐院是三爷的地方,三爷想住哪儿都行。”   房内众人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薛涟更是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晚上轻蘅睡在外间,薛涟辗转难眠,从里间出来,坐在她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她转醒,睁开眼睛望向他,眼中并无排斥,也无波澜。   “三爷还不睡吗?”她平静地说。   薛涟给她掖了掖背角:“你冷不冷?炭火够不够暖?”   “我不冷。”   他又说:“这些日子在祠堂遭罪了吧?人都瘦一圈儿了。”   “还行,没遭什么罪。”   薛涟见她这样安安静静的同他说话,浑身上下都软了:“并非要为难你,只是若不惩戒,夫人那里过不去,只让她消气了,往后还是一样疼你。”   轻蘅道:“我明白。”   薛涟喉咙动了动,面对着她,心下杂乱,也不知她现在这态度是何用意,试探着,轻抚她的鬓角,她没有抗拒,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好妹妹……”他难掩激动,埋下去用唇碰碰她的额头,又碰碰她的鼻尖和脸颊,然后在她柔软的唇上亲了几下,分开时见她仍旧睁着眼,目光落于虚无,眸中一无所有。   ***   除夕夜,月穷岁尽,薛府上下净扫扫庭户,换门神对联,钉桃符,挂春牌,到晚夕吃年饭时,园中灯明如昼,欢声笑语,下人们一批一批到小花厅给家主磕头拜年,领赏物和压岁钱。   今日的合欢宴比冬至那日还要喜闹些,薛涟带伤出席,本不能饮酒,因着过节,夫人准他小酌一杯,他倒是馋了,举杯一饮而尽,然后笑呵呵地冲薛洵开玩笑说:“小嫂子身上那件织金孔雀绒衣好生名贵,是双面绒的吧?还有那件沙狐皮的斗篷,我近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的皮货,二哥从哪里得来的?”   薛洵道:“人家送的。”   “你怎么不送给我?”   薛洵撇他一眼,不搭理。   薛涟笑道:“好生偏心,你只疼小嫂子,却不管你亲兄弟的死活,亏我喊了你二十几年哥哥。”   薛洵笑了:“你想怎样?”   他道:“大节下,我不说要那些个珍稀的物件,就是折扇旧了,想换一把乌木骨的泥金面扇,求二哥赏了。”   “我没钱,”薛洵说:“家里我最穷,你知道的。”   “没钱你还给小嫂子买那么贵的衣裳?”薛涟不依不挠。   薛洵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拿夹了一块桂花糖年糕给他:“这个赏你足矣。”   席间众人已经笑的不行了,孟萝捶着心口道:“老三!领了赏,还不给你二哥磕头!”   下头几桌的丫鬟婆子们哄堂大笑,也跟着起哄:“三爷快谢二爷赏啊!”   “对啊!快跪下磕头!”   薛涟眯眼指他们:“好啊,你们这起没心肝的东西,等我明日好了,仔细撕烂你们的嘴!”   夫人几乎笑出了眼泪,骂道:“一群遭天谴的小蹄子,不许欺负我儿!”   未絮捂着肚子乐得直不起腰,过了一会儿,抬眼望去,发现轻蘅嘴角微扬,默默打量着桌上众人,也不知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含悠蹦蹦跳跳地颠着腿儿走过来,钻到薛涟和轻蘅中间,仰头张望着桌上的食物,糯糯地喊了声:“三叔叔,我想吃糖年糕。”   薛涟有些僵硬地低头看看孩子,又不由得看看轻蘅,一时间脸上无比尴尬。   孟萝与夫人相视一眼,忙道:“含悠过来,不要乱跑。”   那孩子只扯着薛涟的衣袂,撒娇说:“三叔叔,三叔叔,你都不喜欢我了。”   孟萝不语,示意奶妈将含悠拉开,这时轻蘅却先一步把含悠抱了起来,笑说:“你三叔叔身上有伤,这会儿不能抱你,婶婶给你拿年糕好不好?”   众人闷声不语,未絮一颗心提上去,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幕。   孟萝扯扯嘴角:“快谢谢三婶婶。”   含悠乖巧道:“谢谢三婶婶。”   轻蘅笑看了孟萝一眼:“大嫂客气了,一家人说什么谢呢。”她偏着脑袋一边给孩子喂食物,一边打量她的小脸蛋:“含悠长的真漂亮,我记得夫人以前说过,三爷小时候生了一张女儿脸,想必就是含悠这样了吧?”   夫人的脸都灰了,匆忙道:“不,也不像的。”   “怎么会,您瞧他们的眉眼,尤其不笑的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轻蘅愉悦地看着大家。   未絮原本埋头喝汤,佯装什么也不懂,可听了轻蘅这几句话,骇得一下子呛住,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恰好让众人得以喘息,孟萝和夫人殷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春喜,还不快给你主子顺顺背。”   话头就此被转开,轻蘅也不恼,喂含悠吃了几块年糕,然后抱着孩子走到院子里去看烟花。   一直没说话的薛淳也放下筷子,缓步走进院落,从轻蘅怀里抱过含悠,然后与她低声交谈。   被留在席上的薛涟和孟萝脸色难堪至极。   未絮心想,轻蘅是变了,变得能够对着讨厌的人微笑,还能笑着不动声色地恶心他们。   真带劲儿啊……   她回头望向烟火下的背影,预感这一切也许只是个开始而已。    第十六章   正月初一的清早,一只喜鹊飞到秋汐院的梧桐树上叫喳不停,年长的婆子算了时辰,忙不迭报喜说,巳时鸣叫,主有喜事,临门大吉,可是顶好的征兆呐。   这话传到夫人耳中,自是愉悦,趁这好兆头,喜上添喜,将未絮扶了正,又做主替薛淳把那个叫芙霜的丫头收房封做了姨娘。   这两年薛府并不太平,闹的闹,病的病,死的死,其实大家都乏了,都盼着今年有个好开头,然后一直好下去。   似乎是应验了那只喜鹊带来的吉祥,三房里的人很快发现,今年秋汐院的景象与往年大有不同,确切的说是因为三奶奶仿佛变了一个人,连带着整个院子都不再冷冷清清寂寂寥寥的了。   从前啊,大家说起三奶奶,好听些的,都道她孤高自傲,犹如天上下来的仙女,不沾红尘,不理俗事。难听些,不就是乖僻任性,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瞧不起人么。   纵使三爷风流,也是被她冷了心肠,没了念想才恣意放纵的,倘若她肯收起性子,耐心经营,哪里还会有后来那些红颜知己,哪里还会有瑶姨娘。   正如现下,她不过稍稍假以辞色,三爷便神魂颠倒,对她言听计从了。   早该如此的,瞧他们多好。丫鬟婆子们喜不自胜,都在私下议论,说三奶奶去祠堂住了一个月,蒙祖宗保佑,竟然让她开窍了。   起初薛涟也想,是老天爷终于大发慈悲,给他机会重新来过么?尤其当他搂着轻蘅睡觉的时候,当他亲她的时候,每一刻都觉得不可思议。从前别说这般耳鬓厮磨了,即便他不小心靠近这个房间,都会被她赶苍蝇似的赶走。她嫌他脏,这一点薛涟心里清楚,所以那日强要了她,才会遭到如此致命的攻击。   而她现在这般温顺,当真是不计前嫌,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吗?   薛涟看不明白,有时她分明在笑,但似乎又不是那么个意思。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随着性情的转变,一向足不出户的她竟每日到夫人房里请安,午后也时常出门,或去夏潇院找未絮说话,或到春霖院陪大哥下棋。   春霖院,她竟然肯去春霖院。   薛涟隐隐感到不安。   有一日见她在书房写字,走近了,闻到一股极清雅的香,问是什么味道,她笑说:“大哥自己研磨调制的墨,你来看。”她宝贝似的打开小箱子,取出一锭孔雀蓝,四周顿时异香扑鼻:“瞧这油烟墨,大哥说是用桐油、麻油、猪油并靛草灯芯熏烟而成的,每过一个时辰从碗中刮下油烟,每次得量极少,需反复多次才能收集到一锭的量,这种制墨方法在宋人李孝美的《墨谱》中有载录,其中还加了麝香、熊胆、冰片、真珠、犀角,还有东海爪洼国的奇花异草,既能防虫,又有清香,实在太雅致了!”   薛涟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默然片刻,问:“我送你的古墨不好用吗?”   轻蘅道:“古墨虽名贵,但百年以上的难免败胶,这虽是新墨,但由自己钻研前人留下的墨谱亲手制成,岂不是更有趣吗?”   薛涟没有做声,他想到轻蘅和大哥近日往来频繁,心中泛起一丝疑虑,不知他二人是否有意亲近,意图报复他和孟萝。自此细心留意了一段时间,却并未发现他们有什么逾规越矩的地方,只是吃茶下棋,谈些笔墨琴箫、制作工艺之类的话。   她如此随性快乐,似乎已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了。   可薛涟也开始看不透她了。   过去碰也碰不得的耻辱和伤口,如今她都能坦然相对,并且调侃自如。   若不高兴了,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甩脸子骂人,而是平平稳稳地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泥摆到台面上,然后温柔地甩他们一脸骚。   正如那日她去春霖院,见孟萝略有不耐之色,她便挑衅般笑起来,清脆明朗地说:“又来叨扰大哥了,趁此良辰,嫂子不如去秋汐院坐坐吧,三爷在家呢,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去……或者你们习惯去冬蓼院?”   孟萝脸上又红又白,简直怕了她,远远躲开了。   那些不能碰的伤口,原来都变成了她的武器。   薛涟觉得有一把钝刀子在割他的肉。   夜里他要亲热,她也是顺从的。直条条躺在床上,别开脸,望着围栏和隔扇上的花雕,细细数着上头的纹路,数完了,薛涟也将她浑身到处吻了个遍。双腿被并拢叠放在一侧,他情动,心中记挂她有孕,忍着不进入,只在腿间缝隙里捣弄,她犯困,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惹他重重在臀上掐了一把。   薛涟说不出那种感觉,极致的酥麻过后,坠入深渊一般的空虚里,她的敷衍了事和心不在焉让他失落无以言状。   轻蘅变得如此陌生,他甚至有些怀念从前被她恨着的时候,至少那种伤人伤己的情感还有一丝人情味。   如今她是不恨了,真不恨了,怎么高兴怎么来,但所有高兴都与他无关,她对他只剩下客套,顺从,和应付。   薛涟不愿多想,想多了心口就堵得发痛,每次痛的时候他就捧住轻蘅的脸,低头重重吻她的唇,告诉自己,这样够了,她就在身边,不吵不闹,很好,其他的随她高兴,随她去吧。    第十七章   因着年下,未絮放春喜回家探亲,另外特地赏了银子,装了几件体面的新衣裳,让小厮赶马车送她回去。   说是探亲,实则春喜家中只有一个老娘罢了,而且也不是她亲娘,只因当年不忍见她被父母遗弃,收养了几年,原本也舍不得卖给柳家做丫鬟的,可那年她爹病重,不得不拿她换些救命的药钱。后来爹还是没了,好在哥哥勤劳,学得手艺,扛起生计,还打算攒几年钱把春喜赎回去。   谁知前两年又听说她哥哥犯了事,被人家给打死了,未絮觉得春喜真是可怜又倒霉,因而对她比旁人更宽厚纵容些。   几日后春喜回府,未絮已然扶正,那丫头忙不迭给她磕头道喜,笑呵呵地喊了声:“二奶奶。”   未絮有点不好意思,又高兴的很,她嘴上虽没说,但心里哪里会愿意一辈子被人叫姨娘呢。   柳家那边得到消息,趁着节下过来走动,娘带了好些礼品,让未絮送给各房的主子和丫鬟。   “另外这二百两银子,是你哥哥特地嘱咐的,让你留着自己用,不够的打发人回去拿就是。”   未絮道:“我在这里每个月的月钱也够用的。”   娘笑道:“傻孩子,那怎么一样,平日里人情往来哪一处不要钱?别说你婆婆和两个妯娌,即便是各房主事的丫鬟们,像夫人身边的彩月,大奶奶身边的挽香,还有管家娘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你要时常送些东西亲近才好。至于底下那些为生计奔波,更是看重钱财,你随便打赏几个,她们伺候起来便愈发上心,你自己也舒坦不是?”   又道:“别说你们薛府了,就是在咱们家,你哥哥先前纳的那个小妾,后来不得宠了,有一回生病,底下煎药的人还碎嘴嫌麻烦呢。以前你姐姐在的时候,每年拿的是一百五十两,去年家里那些营生做的不错,赚了不少,你哥哥说了,钱上面一定不能小气,不能让你受委屈。”   未絮偎进娘的怀里,撒娇说:“我晓得了。”   娘摸了摸她的头发,问:“姑爷待你可好?”   未絮闻言略有愣怔,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心中恍惚地想,他对她好吗?吃穿用度上自然没有亏待,年前他送的两件皮货也确实出手大方,但他从前对姐姐也是极大方的,那些贵重的物件都还在柜子里存着呢,男人为女人一掷千金就是真的好吗?怎么感觉和她平日打赏春喜和秋田是一样的呢?   未絮蹙眉凝思,娘的目光在她身上端量着,忽而问:“你嫁过来也有大半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呢?”   “啊?”她回过神,脸颊骤然发烫,又无奈道:“这不是才半年么,姐姐那会儿一年多才有的欢姐儿呢。”   “你跟你姐姐不一样,”娘放低了声音道:“以前听未雨说过,你们这位二爷是个冷心肠的人,对夫妻间的事情也淡的很,你姐姐又是个再得体不过的,因此才耽误了,你比你姐姐聪明,会哄人,我还不知道么。”   未絮实在不想和长辈谈论这种事,忙坐正了身子闭口不言。   娘见她如此,叹了口气,道:“不是我啰嗦,再过些时日只怕薛家就有人要说闲话了,而且还是在背地里碎嘴皮子呢。”   未絮虽没接话,心里却也惦记起来,以前做姨娘的时候倒罢,如今扶正了,莫名就有了压力——自古绵延子嗣就是所有女人的压力,更何况她吉祥的八字让这个家族对她比旁人更多了几分期盼,这种理所当然的期盼慢慢就变成了负担落在她肩上。   未絮私下暗自琢磨,薛洵对床笫之事虽不大热络,但与她……隔三差五还是有的。他如今二十四了,先前有过心儿,有过姐姐,早年已尝过情爱滋味,没了新鲜,自然不像别的新婚燕尔那般兴致盎然。   如此一想,又是不通,那薛涟与轻蘅已做了几年的夫妻,怎么还能闹的死去活来呢?   未絮觉得自己这般琢磨透了,当真没个意思。   那日薛洵在前厅宴客,至晚方才散席,未絮没等他,早早钻进了被窝。薛洵回到房中,洗漱完,撩开帐子,见她蜷在里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乌黑的云鬓和一把旖旎的青丝。   未絮并没有睡着,觉察他躺了进来,咬牙一闭眼,翻身朝他靠拢。   “二爷,”她轻轻抱住他的胳膊:“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很久了。”   柔软的身体贴在身侧,锦被之下她竟未着寸缕。   薛洵默然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嗓音疲倦道:“别闹我,睡吧。”   未絮那满心的紧张和激动就这么被冻住了,她望着他宽阔的肩背,张张嘴,憋了好一会儿,愤愤地哼了一声,道:“你坏!”   “什么?”   “你坏死了,”她扯着他的中衣,委屈控诉:“今日娘过来,骂了我一顿,说我嫁到你们家大半年了,还没怀上孩子呢……”   薛洵自然听懂这话里的暗示,随口淡淡道:“这几日应酬宴客,我很累,想休息了。”   未絮自己在后面扭捏了一会儿,道:“你不累。”   她起身攀着他的肩,凑近他的耳朵,拖长了声音:“你不累嘛。”   薛洵失笑,伸手揽住她的腰,大掌在那浑圆的臀上重重捏了一把:“未絮,你还知不知羞?嗯?”   未絮缩在他的臂弯里,脸埋下去,牙齿轻轻咬着他的肩膀。   薛洵的手揉捏了一会儿,忽然来了兴致,起身拿了盏灯进来,掀开被子,分开她的腿,把灯放在手边,修长的手指探入她腿间撩拨。   “我是真的累了,”他就着灯光看向那处,轻哼道:“只剩下手还有些力气,赏给你罢。”   未絮倒吸一口气,浑身紧绷着,双腿焦灼扭动,最后本能地张得更开。   “姐夫,”她不知道自己胡乱喊了些什么,只感觉那手指钻进了她的身体里,她烫得快要沸腾一般,“姐夫……”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两根手指在里面飞快地搅动起来,不一会儿,竟有汁液随着他的动作飞溅出来,晶莹点点。   他知她身子极为敏感,觉察到异样,猛抽出了手,谁知一缕清澈的春水竟直接射到了他脸上。   薛洵蹙眉闭了闭眼,然后瞪她:“你做什么?”   “……”未絮捂住脸用力摇头。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白帕子擦手:“身上都被你弄脏了,还装无辜呢?”   说着缓缓凑了下去,她会意,抱住他的脖子,两人贴着嘴唇缠绵了一会儿,未絮原本觉得自己被敷衍,也被欺负了,这会儿吻着,又觉得被安抚,被疼爱了。   亲完乖乖窝在他怀里睡去,睡着之前她忽然想起,手指又不能让人怀孕,方才怎么就由得他以手代劳了呢?   失策了失策了……    第十八章   在薛府的日子好似细水般流淌而去,与薛洵相处的时间越久,未絮越发觉得自己很难了解他,而越难了解,就越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苏州这个地方,繁花似锦,士风兴盛,富庶人家的子弟即便自小在四书五经里钻研着,也自有一派风花雪月的趣味,或舞文弄墨,或愤世嫉俗,像薛洵这般年纪轻轻便一副清肃持重的性子,倒是不多。   相处久了,未絮总觉得有一股沉甸甸的厚重感压在他身上,所以才让他显得那么疏离,那么寡淡。   他看上去不是个容易快活的人,未絮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快乐,因为不知道,所以觉得他远,越远越要笑脸凑上去,用一种截然相反的简单和天真来消除彼此间的距离。   其实要说过日子,不咸不淡的也能过去,但未絮不想变成第二个姐姐。她亲眼目睹了姐姐死去的悲凉,那种冷冰冰的空洞,尘埃般随风消逝,除了一个欢姐儿,一场体面的丧事,一段得不到回应的痴恋,姐姐仿佛什么也没留下。   画瑶更是如此。   有时候未絮仔细想想,便会感到遍体生寒。   偶尔夜里睡不着,静悄悄看着身边人的脸,她思忖着,倘若有一日自己死了,他会难过吗?会寂寞吗?还是如同对待姐姐一样,无动于衷的,转身就忘了呢?   每每想到这里,心下难过,伸手抱住他的腰,或默然不语,或索性晃晃他,唤一声“二爷”,若见他辗转要醒了,便趁着这时候问一句:我乖不乖?好不好?你喜欢不喜欢呀?   薛洵不曾给她回答,或许没听见,或许根本懒于应付。   可是对未絮来说,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就像悬在心崖的花,不知它究竟会绽放还是枯萎。   庆幸每日安稳,并没有什么风吹雨打来摧残她的花。   天气逐渐暖和了,园子里池畔的柳树抽出嫩芽,桃花剥蕊,燕子筑巢,这日未絮和轻蘅带着欢姐儿在园中赏花,原本二人正坐在亭中吃茶,这时欢姐儿抓了一条翻土的蚯蚓拿给她们看,轻蘅被吓了一跳,不知怎么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未絮忙搀她回去,又命人去请大夫来瞧,好在并无凶险,只说胎动不安,应该是平日不小心接触了活血化瘀的药物,导致脉象不稳,以后要多加注意才好。   薛涟在旁听了,自然恼火,他素日对轻蘅的饮食极为上心,连她喜欢的山楂也不让多吃,哪里敢随便用什么药呢?   仔细搜查了一遍,发现是大哥制的墨里有许多珍贵的中药,却是对孕妇无益的。薛涟本就心里不舒服,趁此机会便将这些墨尽数给扔了出去。   如此一闹,全府上下都知道轻蘅有孕了。   未絮坐在床边看她吃药,暗自打量她的神色,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于是试探着说:“你要做娘了。”   轻蘅“嗯”了一声。   未絮愈发惊疑:“你早知道了?”   轻蘅嗤笑:“我自己的身子,有谁比我更清楚吗?”   这时薛涟进来,听到这句话,怔怔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做声。   未絮赶紧打圆场:“你瞧三爷多紧张你呀,方才可吓坏了。”   轻蘅扫了一眼,眉梢盈盈带笑,说:“又不是头一回做爹,紧张什么呢。”   薛涟愣怔的脸色变得狼狈,眉宇微蹙,想走又想留。未絮心下也是一惊,脊梁骨僵僵地挺直,怕她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仓皇接口道:“画瑶姐姐那个孩子没能生下来,实在可惜,你好好养着,给我们欢姐儿添个伴,到时候你自己也热闹。”   轻蘅笑笑没说话,喝了药,躺下睡了。   ***   一恍来到五月,未雨忌日,薛洵带着未絮和欢姐儿去寂鉴寺烧香祭奠。   清晨马车出行,欢姐儿犯困,倦倦地窝在未絮怀里打瞌睡。到了地方,只见古寺清寂,门庭阑珊,相较于寒山寺的盛名远扬,此处倒鲜少有人来往。   未絮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但清净些也好。烧祭过后,薛洵让她们先行回去,他在寺中还要会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欢姐儿难得出门,自然不肯轻易回府,宝殿香堂四处转了转,最后来到放生池,见薛洵在湖心亭与人喝茶,便叫着爹爹跑了过去。   未絮在后边跟上,走近了才发现薛洵的那位朋友是个长圆脸的和尚,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旧僧袍。   “无妨,”薛洵见她有些慌乱,抬手示意她过来,转而对那和尚道:“这是晚生的内人和幼女。”   那和尚起身见礼,看了看,道:“与你先夫人似乎有几分神似。”   薛洵也跟着起身,回说:“是同胞姐妹。”   和尚笑得慈善:“面相却比先夫人更有福气。”   薛洵闻言扫了未絮一眼,点头道:“她比她姐姐胖,看着喜庆。”   未絮:“……”   三人落座,随行的丫鬟婆子们都被打发到远处,欢姐儿趴在栏杆上看鱼,未絮一面沏茶,一面静静听他们说话。   “从去年圣上决定亲征阿鲁台,到今年三月出兵,全国大米的价格已经涨了三倍不止,”薛洵道:“夏原吉大人的‘严盐法’在两京十三省已被滥用破坏,但愿此次北征捷胜归来,朝廷能够安养生息,也让百姓能够歇一歇。”   和尚:“我从粤西过来,近日听闻广州等府发生暴雨,潮水泛滥,溺死了三百多人。”   薛洵:“太子监国,已遣官抚问。”   和尚点点头,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转开话头,聊起自己近年游历各省所经历的一些奇闻异事。   “十八年夏,我与弟子应慧行至湘西溆浦,清晨渡河,天蒙蒙亮,船家还没起,薄雾中看见岸边芦花旁站着一个身形怪异的汉子,一席黑衣,背上拴着大大的包裹,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与应慧觉得古怪,上前招呼,却发现那人面色惨白,浑身僵硬,鼻息全无,原来已经死了。”   “我从未见过有人站立死亡,更怪的是,解开他的包袱,他背上竟然还背着一个死人,用黑布裹着,紧贴其后,实在恐怖。后来当地船家告诉我们那是运尸匠,即运送客死他乡的人回老家安葬,然不知为何这位自己也猝死了,因而造成那般可怕的景象。”   和尚说完,未絮和欢姐儿都听呆了,一副出神的样子望着他,好似入迷极了。   回府的路上,未絮对薛洵道:“传闻里的湘西赶尸怎么和他说的不一样?”   薛洵觉得奇怪:“赶尸?你从哪里听来的?”   “书上看的,”未絮眨眨眼:“轻蘅那里有一本《广异志》,里面记录了各地的一些诡异怪谈,还说到苗家蛊毒和落花洞女,可神秘了。”   欢姐儿立即活蹦乱跳地钻到她怀里:“那是什么,姨妈快讲给我听!”   未絮也顾不上薛洵了,与欢姐儿凑在一处兴致勃勃地做起了说书先生。到了晚夕,欢姐儿不肯跟奶妈回房睡觉,偏赖在未絮床上,要她再讲几个故事。   薛洵就寝的时候,撩开帐子,见她们一大一小静静悄悄的,终于睡着了。   他把欢姐儿抱走,交给奶妈,回到屋里,更衣上床,灯光下拿过那本《广异志》翻看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困意袭来,他翻了个身,随手那软玉温香捞个满怀,脸埋下去贴着她的颈脖,舒舒服服沉入梦乡。    第十九章   轻蘅的肚子渐渐显怀,人养的好,气色饱满,脸上也长了些肉,从内到外透出一股子韵味,竟比从前还要好看。   芒种过后不久,郑家那边传来消息,她姐姐不知怎么突然暴毙了,轻蘅挺着大肚子赶过去要说法,想检验尸体,郑家人不让,她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要打官司,要告郑家。   闹了好些天,薛涟一面安抚轻蘅,一面往返于衙门周旋,因是亲眷,薛洵被上司勒令避嫌,不得插手这件案子。而郑家那边一口咬定早已请仵作验过,合法合理,不准再开棺。迫于双方压力,无奈之下,知府大人将案卷呈送到浙江臬司衙门,让上头来查。   省里的人下来办事没那么多弯弯拐拐,不多几日案情便有了结果,轻蘅的姐姐被郑轲殴打,因愤懑不平服毒自绝而死。按大明刑律,若夫殴骂妻妾,因而自尽身亡者,勿论。只是审出郑轲的小妾素日有辱骂正妻的行为,被责令杖打八十,没扛过去,死了。   轻蘅心中的愤怒并没有因为小妾之死而缓解多少,直到中秋,她早产生下一个女儿,注意力才从姐姐的死亡阴影中转移。   就在轻蘅分娩后不久,柳家那边传来消息,未絮的嫂子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未絮在人前仍是笑得甜甜的样子,独处时却满心失落地想,怎么所有人都在生孩子,所有人都在怀孕,偏她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呢?   这种烦恼也不是可以随便同谁讲的,春喜和秋田虽亲近,但两个未经人事的小丫头,和她们说了也白说。想问问轻蘅,又怕勾起她的忌讳,于是憋了好几日,趁回家探望嫂嫂,终于把这心事吐露出来。   嫂嫂先是一本正经地和她讲了些有助于受孕的饮食保养的方法,等娘出去以后才偷偷与她分享自己的经验之谈,其中这行房的奥秘之处也都倾囊相送。   未絮听得脸红心跳,直臊得厉害。又见嫂子拿出一本春宫,里头有几个姿势对受孕最为有效,都给画圈标注清楚了。   那夜未絮早早歇下,把春喜和秋田打发出去,自己躲在被窝里就着灯光偷偷翻看那本春宫,比之从前看的禁书,这个显然更为刺激。她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想,二爷看过这种东西吗……   当夜薛洵回来,她厚着脸皮学着图上的姿势和他来了一回,跪趴着,臀部高高翘起,她捂住脸,羞得浑身发烫,稍稍一碰就好像要晕过去了。   都被他看光了呀……真丢人啊……   接下来一个多月,断断续续的,把各种新鲜花样都试过一遍,未絮已经不敢去想自己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了,有次做着做着,他忽然从后面将她抱起,架着腿,抱到铜镜前对着镜子弄了好一会儿,她被弄哭了,闭上眼睛不敢看,这是她羞耻的底线,她害怕自己在他面前从此没有底线了。   ***   十月中,园子里的桂花开得满满当当,轻蘅的女儿满月,薛涟在府中摆席宴客,花厅一处接待主宾,摆开十几桌,由薛涟和薛洵作陪。夜幕落下,从花厅到池中亭台的青石路上亮起一对对灯笼,夜色中蜿蜒而去。亭中开戏,正唱得热闹。   女眷们都在秋汐院用膳,未絮抱着轻蘅的女儿,口中唤她的小名“蔓蔓”,旁边有人问:“哪个蔓?可有出处?”   轻蘅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孟萝摇着扇子笑道:“蔓草?咱们家的姑娘这么矜贵,怎么偏取这个小名儿呢?”   轻蘅道:“我不求她矜贵,矜贵易碎,我只盼她好养活,经得起风吹雨打。再说蔓草绵延生长,寓意长久、吉祥,大嫂平日多看些书就知道了。”   孟萝撇她一眼,哼笑:“我又不考状元,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未絮坐在她们中间,没有插嘴,也没有帮腔,自顾逗了会儿蔓蔓,不知怎么累了,交给奶妈子,低头喝了两口鸡汤,谁知胃里竟一阵翻涌,她猛地背过身去干呕不止。   众人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未絮吐得泪花点点,接过帕子擦擦嘴角,刚要开口,又是一阵作呕。   轻蘅一面给她拍背,一面怀疑地说:“莫不是有孕了吧?”   夫人忙过来瞧,吩咐说:“快去请大夫来看看。”   未絮被搀进里屋,躺在了床上,孟萝问她:“你那个多久没来了?”   “一个多月了……”她不敢确信,其实这几日已有了一些症状,可又怕自己弄错了,于是还想再多等几日看看。   孟萝问:“你是不是犯懒,吃不下东西,还总是想吐?”   未絮恍惚点点头。   孟萝拍手一笑:“我的二奶奶,你傻不傻,有喜了还不知道呢!”   夫人更是高兴:“让人去花厅把洵儿叫来,告诉他这里有好事等着呢!”   满屋的丫鬟婆子开始道喜,说夫人有福,子孙满堂,又说二奶奶有福,这胎一定是个哥儿。未絮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听着这些吉祥话,恍惚觉得自己已经生下了儿子似的。   正说着,林荣堂的先生来了,女人们避到屏风后头,空出地方,只留下夫人和两个丫鬟。   老先生问过病症,隔着帐子搭了脉,一时沉静下来。   夫人心急,问:“可是有喜?”   先生道:“并非喜脉,寸紧尺涩,胸满不能食而吐,此为胃反,待我开个方子,吃上一日便好了。”   未絮一怔,呼吸霎时凝住。   夫人也是愣怔,忙道:“可她庚信也迟了的。”   “经水不调而已。”   “她……”夫人似乎受到了打击,有些着急起来:“先生再仔细看看,我这个儿媳妇嫁过来一年有余了,怎么还是没有怀上孩子呢?”   老先生只得细细地再诊,看过气色,又看舌苔,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未絮脑子乱哄哄的,大夫询问病史,她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有所错漏。   后来说的那些,她已经听不见了,只有几个词,什么月水不利,内生积聚,子脏劳伤,致阴阳血气不调和,恐终身难以受孕……   未絮不敢相信,所有人都不敢相信,怎么会呢?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时外头丫鬟报说:“二爷来了。”   屋内影影憧憧,女人们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个闷不做声,或面色尴尬,或面面相觑,哪里还有方才起哄的热闹劲儿呢。   夫人让孟萝先回席上陪客,众人随之离开,只有轻蘅坐在床前握住了未絮冰凉的手。   薛洵和夫人在外头说话,半晌过后他进来了,轻蘅欲言又止地闷了一会儿,最后悄没声到外头去了。四下静悄悄的,未絮坐起身,隔着帐子看向他,想要笑脸相迎,扯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这一次她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第二十章   娘到薛府看她。   未絮躺在窗前榻上,望着外头青泠泠的天发呆。   “我的儿,”娘把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轻轻拍着:“你可是病了?脸色这样难看。”   未絮感觉好似回到了出嫁前,百无聊赖的时候,常偎在娘身旁,静静做些针织女红,或细细密密说些家常,看似漫长的日子随意消遣着就过去了。   可如今在这薛府里,日子却像是熬过去的。   “娘,”未絮浅淡的声音里有一丝懵懂:“算命的不是说,我命中多子吗?”   娘不知如何接话。   “想来是个神棍吧,”她喃喃自语:“该叫二爷把他抓起来,痛打一顿才好。”   娘默然许久,道:“你还有欢姐儿呢,不用害怕,再说这世上有的是对付疑难杂症的偏方,只是咱们还不知道罢了,慢慢来,你如今年岁尚小,以后还有机会的。”   未絮闭上眼睛微微摇头,心里很确定,自己没有机会了。但是娘和哥哥无法轻易接受这件事情,私下里找了曾在宫中侍奉过的老太医,甚至托人去应天府和京城寻医问药,试图治好她这无子之症。   未絮本不抱什么希冀,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他们竟然真给她找来了偏方和药引子,急急忙忙拿到薛府,让丫鬟送去小厨房,趁新鲜赶紧烹煮出来。   未絮没有心情询问那是什么,娘自然不会给她随便用药,想来吃了即便无效,也没什么坏处,便随她的意思了。   半个时辰后,春喜端着一个翠青釉的瓷盅进来,放在案几上。   未絮打开盖子,用银勺搅了搅,见里头有一些珍贵的中药,还有切块的肉,紫红紫红的,也不知是什么家禽。   娘看着她:“快些吃吧,汤也要喝完才好。”   未絮不大想喝这中药熬出来的汤,先舀了一勺肉,正送到嘴边,身旁的春喜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姐别吃……”   未絮顿住,莫名看着她:“怎么了?”   春喜紧紧抿着唇,扭过身子冲未絮的娘磕了个头,道:“方才在小厨房,厨娘说,夫人拿来的这个东西是人胞……而且是刚分娩不久,最新鲜的……”   未絮缓缓睁大眼睛,低头看去,闻到那汤汁热腾腾的气味直送入鼻端,她扔下勺子“哇”一声干呕起来。   秋田见状急忙倒茶给她漱口,然后端起瓷盅准备拿出去倒掉,但被未絮的娘一把制止:“不要胡闹!知道这东西有多难得吗?里头那些稀罕的药材不说,方子里写的,必须要头胎的人胞,还得是双生子,而且产妇的八字不能与你犯冲才行,你哥哥费了多少银子,找了多少门道才弄来的,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   未絮摇头:“我真的……接受不了……”   “你不想要孩子了?”   “……”   娘轻握她的手:“其实这东西放置干燥以后就是中药里的紫河车罢了,你别想太多,只当是寻常的猪肉鸡肉,闭上眼睛嚼几口就吞了……”   未絮闻言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呕,这次呕得面红耳赤,手指发抖,娘见状也不再强逼她,只叹气道:“先放着,等你想通了再吃吧。只是别放太久,当心影响成效。”   娘走后,未絮恹恹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心烦意乱。一直躺到暮色四合,下面传饭了,那盅东西被重新热好摆上了桌,未絮怔怔地看着,此刻已经没有反胃的感觉,只是心中发酸,有些想哭。   “小姐……”春喜难过地望着她。   正在这时,听见外头说二爷回来了。未絮起身去迎,却见他阴沉着脸,大步跨入房中,也不要她服侍更衣,自己三两下摘掉官帽,脱去官服,一面披着青色长衫,一面走到桌前扫一眼,道:“都退下。”   丫鬟们屏息退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未絮看他的脸色,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用不了多久,薛府上下都会传开——二奶奶为了怀孩子,连人胞都吃呢!   未絮闭上眼,感到了难堪。   薛洵落座,指指那个盅,直接对她说:“你不是要吃么?此刻便吃给我看吧。”   未絮不动。   他推到在她面前:“吃啊。”   未絮攥紧手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顿时心血上涌,她果真端起来往嘴里倒,刚送到唇边,薛洵抬手一甩,连汤带盅掉在地上,砸个稀烂。   “荒谬!”他拂袖而去,之后连着几日都歇在书房里,着意冷落了她一番。   未絮心中也不好受,想认个错,又觉得委屈。   他做什么这样生气呢?难道他不想要儿子吗?   未絮忽然想起新婚那夜,他说起姐姐怕鬼时的神情,甚至冷笑了一声,想来是非常厌恶深宅中那些扭曲晦暗的东西。   而她如今为了怀胎,似乎也踏上了一条泥泞的路,所以他才会如此反感吧。   原来被他讨厌,竟这样容易啊。   ***   午后轻蘅到夏潇院小坐,近日未絮不爱出去走动,府里上下仿佛也清净了许多。   春喜见轻蘅过来,忙迎上去行礼,道:“请三奶奶劝劝我们家小姐,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消沉的模样,看着真叫人担心。”   轻蘅道:“我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她向来性子直,尤其在未絮面前不会拐弯抹角,走进屋去,见那人躺在榻上无精打采地发呆,便说:“你烦恼什么呢?不就是不能生孩子吗?”   未絮只感觉心口被扎了一刀,缓过神,哀怨又气愤地看着轻蘅。   “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像你这种娇滴滴的小蹄子,能不能扛过去也未可知呢。”   未絮白了她一眼,将手帕子盖在脸上,表示自己怒了,不想搭理她。   轻蘅发出浅浅的嗤笑,推推她的脑袋:“我认真和你说,你实在不必为此烦恼,薛家道貌岸然惯了,绝不会因此事而休了你,你还怕什么呢?”   未絮倒是被问住了,她自己也没有想过究竟是在怕什么,只闷闷地说:“你难道没有听见底下人的闲话么?”   轻蘅笑:“闲话又不是现在才有的,嘴长在他们身上,不说这个,也会说那个,你以为先前她们没有在背后说你装傻充愣讨二爷欢心吗?”   未絮脸红了,扯下帕子,瞪她说:“你已然有了蔓蔓,自然说的轻巧。”   “你不是也有欢姐儿么,”轻蘅挑眉:“难道你不拿她当自己的女儿?”   未絮张张嘴,发现她给自己挖了个坑,差点掉进去:“你……你真讨厌!欢姐儿是我的外甥女,我自然视如己出,但她毕竟不是男孩子,将来出嫁了,我又能依靠谁?二爷吗?”   轻蘅摇摇头:“我先前和你说的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薛家横竖不会亏了你,即便你膝下无子,难不成死的时候还怕没人给你送终?”   未絮心口又被扎一刀,这下气得说不出话了。   轻蘅拿手指戳戳她的头:“再不济,还有我陪着你呢,我也没有儿子啊。”   未絮接道:“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你又没得我这病。”   轻蘅默了许久,垂下眼帘,清淡而肯定地说:“我不会再生孩子了,为薛涟可不值得。”   未絮闻言怔怔看着她,怪道:“这种事情你自己如何能够操控?”   轻蘅随意一笑,不做回答。   很久以后未絮才知道,在这世上,想要生孩子,或许有的人办不到,可若不想生孩子,却有各式各样的方法。轻蘅用了一种药,或许是从青楼教坊里得来的配方,长期喝着,便绝了孕育的根本,同时对身体也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以至于后来,即便在薛涟的疼爱里养尊处优地活着,轻蘅最终也没有活过四十岁。    第二十一章   轻蘅的一番劝解之言让未絮琢磨了好一阵,乍听之下觉得荒唐大胆,可仔细想来又无从反驳——谁说不是呢,她有欢姐儿陪伴,有娘家做靠山,有薛府二奶奶的地位,如此还能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又不像孟萝,非得手里攥着权才舒坦。   可心中的惶恐之感为何仍旧挥之不去呢?未絮想啊想,正要嚼出几分意思,天已经黑了,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秋田进来,道:“二爷在书房,让二奶奶过去说话。”   未絮略有愣怔,对镜整理了钗发,迎烛前往,穿过游廊,见院中秋雨霖霖,秋风飒飒,瓦檐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刁钻的飞檐在夜雨中凄清冷落。书房的茜纱窗子透着萤烛微光,红溶溶的,好似颜色在纸上晕染散开。   未絮提裙款步而入,绕过一扇博古架,见薛洵坐在案前,身上穿着官服,脸色冷峻,眉宇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二爷。”未絮看他这个样子有点害怕,远远的行了个礼。   薛洵抬眸,轻言道:“过来吧。”   她稍稍走了几步,站在书桌前端。   薛洵伸出手:“到我这里来。”   未絮心下紧张,低头走过去,被他轻轻揽入了怀中,她便坐在他腿上,双手不自觉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你近日瘦了。”薛洵注视她的脸,呼吸浅浅喷洒在耳畔,痒痒的,仿佛被羽毛挠了下。   未絮说:“想你想的。”   闻言他很淡地笑了笑,不接话,只在灯光里垂着眼帘看她。未絮动情,收拢胳膊紧紧将他抱住,脸埋进他的颈窝,喃喃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薛洵搂着她的腰缓缓轻拍了几下,两人抱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年前让你抄的礼送清单,上头有个提刑按察使,江槐大人,还记得吗?”   未絮莫名点点头。   他平缓道:“浙江按察使司衙门设在杭州,也就是臬司衙门,管着一省的刑狱诉讼,江槐大人,按官职我们习惯称他臬台大人,便是掌这一省司法的提刑按察使,他和我父亲是同科进士,以前小的时候,在南京,我和大哥、三弟都曾在他门下习学,他不仅是我的恩师,当年我初入仕途,因父亲避嫌,全靠他提携保举,我才得以为官的。”   未絮不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只乖乖地“嗯”了一声。   “今日我收到了省里加急的文书,”薛洵淡淡说着,手指点了点桌上那道公文:“与你有些关系,你打开看看吧。”   “我?”未絮万般诧异,直起身子愣怔地望着他:“与我有关?”   “嗯。”   她不可置信的样子显得十分娇憨,圆圆的大眼睛好似葡萄一般,映着点点烛光,更添几分柔媚。薛洵不由得摸了摸她的脸。   未絮迟疑地打开公文,扫过一遍,心下剧震,又逐字逐句地看完,继而烫手般丢开:“我,我看不懂……”   薛洵道:“你认字的。”   她紧紧咬唇,眼睛里露出无助的神情:“我不明白上面的意思……我哥哥怎么了?”   薛洵默了一会儿,说:“柳未岚看上一个农家女子,名唤万秀,想纳她为妾,但她已与陈家三郎订了亲,怎么也不肯退婚。你哥哥见银子不好使,便威逼万家,那万秀和陈三郎惧于权势,漏夜私奔了。可惜还没逃出苏州就被你哥哥带人给拦住,那陈三郎虽孱弱,但也有几分血性,愤然抵抗一番,结果被你哥哥骑马踩死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万秀也当场殉情而亡。”   未絮猛地站起身:“不会,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薛洵平静道:“万秀父母早亡,家中只有叔叔婶婶,你哥哥拿钱打发了他们,并买通仵作,瞒过死因。可陈三郎的父母却不肯罢休,将你哥哥告到了知府衙门。当时我并不知晓这件事,我的上司,张府台,因柳家与薛家是姻亲,又收了你哥哥二千两贿赂,便将陈家的状告定为诬告,还打了人家几十板子,就此了事。”   未絮看着他。   薛洵指指那道公文:“三日前,陈氏夫妇告到了省里,一纸血状递进臬司衙门,送到臬台大人手中。”   他也看着她:“恩师要我来查办这件案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未絮抿着嘴,不言语。   薛洵拿起文书:“省里的人分两批,约莫明日就到,一批押送张府台去臬司衙门,另一批负责协助我,审讯柳未岚。”   未絮脑子一片空白:“哥哥他会怎样?”   薛洵没说话。   未絮忙摇头:“二爷,你能不能……”   “不能。”他直言打断:“杀人偿命,更何况这里头牵涉两条人命,再加上贿赂官员,如此胆大妄为,谁能保他?臬台大人让我审理,是对我的信任,更是试探,明白吗?陈家的讼状上说柳未岚依附权势,强占良人,你以为他们指的权势是谁?”   未絮啪嗒啪嗒掉眼泪:“可我哥哥,我哥哥不是坏人……他平日虽有些纨绔做派,但不可能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或许这里头还有什么偏差疏漏……”   薛洵道:“柳未岚是你兄长,却不是他人的兄长,你久在深闺,哪里知道他在外头横行霸道的嘴脸?上次给你弄的人胞,究竟是如何得来的,你不妨回去问问你娘。”   “……”   “好了,”他伸手拍拍她的脸:“回房休息吧,我还有公文要看,今晚住在书房。”   “二爷……”   “明日若有什么异动,你不要插手,”他疲惫地捏捏眉心:“等省里的人来了,你哥哥即刻便会遭到逮捕,届时你母亲或许会找你求助,你心里有个底,别吓着了,知道吗?”   “……”   未絮浑浑噩噩回到房中,心下惊痛,久久无法平息。春喜见她目光发直,泪痕点点,忙问怎么回事,她睁大眼睛,一动也不动。   夜渐深了,窗外雨水不绝,春喜进来,说:“二爷已经睡下了。”   她攥着手,问:“何时睡下的?”   春喜想了想:“三更。”   未絮早就坐不住了,关上窗,从柜子里找出几件暗色的旧衣裳换下,一面吩咐春喜拿伞,一面匆忙系好披风,道:“别惊动旁人,跟我出去一趟。”   “啊?去哪儿?”   “回家。”她说。    第二十二章   这夜秋雨落碎般纷坠,没有月色,满院清寒。   春喜小心翼翼开了院门,未絮打伞,她提灯,走过穿堂,再开外头一重门,方才出去。   二人匆忙穿行在夜雨下,衣裙渐湿。不知走过了多少庭院、过廊、月洞门,绕开巡夜的婆子,终于看见了正门一带丈八高的四叠风火墙,黛瓦盖顶,耸入漆黑天际。   绕过西侧,来到平日进出的角门,春喜敲开门房,该班的小厮拿着烛台出来,往前照了照,笑说:“哟,可是春喜姑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烦你开个门,我有事出去。”   那小厮拢了拢外衫,看看天色,奇怪又为难道:“这个时辰,只怕不合规矩……”   正说着,里头传来人声,问:“大半夜的,谁啊?”   “二爷房里的春喜姐姐。”   未絮心中急躁,怕他们一来二往耗费时间,万一惊动了旁人更是不好,遂上前厉声道:“莫要啰嗦,我家中有急,快些拿钥匙开门!”   那小厮不料檐下还有一人,定神瞧了瞧,愈发吓了一跳,忙出来请安:“原来是二奶奶,你怎么这会儿要出门,外头还下着雨……”   “糊涂东西!”未絮不耐道:“叫你开门竟有这么难吗?你若存疑,等我回来以后去夫人那里说明就是,眼下再敢啰嗦一句,我饶不了你!”   “小的不敢……”   角门开了,未絮命他即刻备一辆马车来,那小厮领了一贯宝钞,忙不迭去了。   “要是天亮前赶不回,可就遭了。”春喜担忧道。   未絮冷撇她一眼:“你还妄想神不知鬼不觉么?即便趁夜回来,这会儿用了车,那看管马厩的人明日一早就会报给管家,兴许天没亮便有人去夏潇院问话了。”   春喜皱眉想了想,道:“二爷先前同小姐生气,本就已经生疏了好几日,这回恐怕要火上浇油了。”   未絮将打湿的灯笼放在墙边,没有接话。   秋霜夜寒,疾驰的马车在夜雨中穿过苏州城空荡的街道,直奔柳府。   未絮漏夜造访,让柳家上下灯火通明,众人聚在前厅,面对这飞来横祸,顿时喧嚷炸开。   哥哥听完来龙去脉,破口大骂道:“薛家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得罪他们了,非要至我于死地不可!”   嫂子哭着直捶打他:“都怪你自己糊涂!平日眠花宿柳,养妓女、捧戏子也就罢了,何苦招惹良家女儿!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但凡肯听进一二分,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你要我和孩子怎么办?!”   娘呵道:“哭有何用!你还不去给他收拾行装,难道等着官差来抓人吗?!”   嫂子情绪失控,又怀着孕,根本听不进去,只抱着哥哥的胳膊大哭。娘无法,命哥哥的小妾收拾行囊,并让账房开了三千贯的宝钞,另外装了一盒金银,尽数裹在包袱里,让他带着路上花。   乍乍的就要这么离家避难去,哥哥接受不了,不想走,气急败坏地对未絮说:“你那位二爷果真要取我性命吗?陈三郎之死并非我有意为之,不过是马受了惊,混乱下踢中他两脚……那万家的姑娘也是自己碰头死的,究竟与我何干?!”   未絮脑子一团懵,支吾道:“我只晓得陈家写了血状子,递到省里,省里要查,二爷也没有办法……”   “他哪里是没有办法!”嫂子尖锐地喊着:“他要明哲保身,要讨上司的好,于是索性把你哥哥往重里判,如此才显出他的清白,保住他的官位!”   未絮惶恐地摇头:“二爷不是的……”   嫂子逼近一步:“你嫁进了薛家,自然替他们说话,可你摸摸自己的心窝子,好好想一想,从小到大你哥哥是如何疼你的,做人可不能忘本,这可是你唯一的哥哥!”   “够了!”娘厉声呵斥:“疯疯癫癫的闹什么!”   嫂子跺脚哭说:“娘,你还没看清吗?薛家和咱们根本不是一条心!未雨早早去了,小妹如今又被诊出不能生养,他们便撒开手,撕破脸,到了还嫌咱们是绊脚石,巴不得早早踢开才好!”   娘烦的很,不愿理她,只拿起包袱抓起哥哥的手往外走:“把马牵到后门,快些!”   又对哥哥说:“别走水路,别走大道,两浙和京城都不能去,在外切莫招摇,这两日马不能停,有多远跑多远,等找到落脚处,过个大半年再给家里送信,记住没有!”   哥哥哽咽:“娘,儿子对不住……”   未絮紧跟在后头,急说:“往西南方向走吧,巴蜀地区崇山峻岭,有无数的山川峡谷,地势复杂,即便官府追踪,也不容易找到的!”   嫂子闻言又哭:“爷从没吃过苦,如今要往那南蛮之地,叫他如何吃得消!”   娘拽着哥哥的手,冷静道:“听你妹妹的,往西南走,到了地方需换上他们的服饰,莫要露了相!”   众人一面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面行至后院,管家和小厮忙去开门,哥哥红着眼眶扑通跪下,哭道:“儿子犯下大错,遭此劫难,只盼不要殃及家人……娘和妹妹千万保重,还有我的妻妾和孩子,也就此托付了……”   在场所有人泣不成声,娘拉起他,道:“你只要保住了这条命,咱们一家总有团圆的时候,快走吧,别再耽搁了!”   一面说着,一面涌出院门,忽闻一声惊雷在头顶咆哮而过,豆大的雨滴不断击打着绸伞,细细密密,纷乱不绝。   众人仓促的脚步倏地刹住。   两排火把在雨中迎风晃动,知府衙门的队兵赫然肃立在面前,一个个修罗般面色冷酷,纹丝不动。   有小厮从屋里跑出来,慌叫道:“夫人不好了,前门也有兵,咱们柳宅被围住了!”   惊慌的女人们下意识将哥哥护在了里头,正当此时,未絮看见了薛洵。   若明若暗中,他骑在马上,从队兵后面缓缓现身。   淅淅沥沥,雨幕重重。他没有伞,外头罩着一件黑色隐花大斗篷,帽沿遮挡了眉目,只看清那英挺的鼻梁和瘦削的下巴,以及冷淡的薄唇,在这雨中好似地府的判官,不疾不徐地来到她们跟前。   未絮倒吸一口气,瞪大双眼望着他。   嫂子惊叫:“未絮!”   怎么会这样?!   她心下已大乱,哪里知道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睡了吗?难道她前脚刚走他就听到风声了?   慌乱之中转过头,看见小厮备的马立在墙边,未絮想也没想,手一指,道:“哥哥快跑!”   柳未岚立即扑到马背上,缰绳一勒,掉头就跑。   可惜还没跑远就被几个兵团团围住,长刀亮出来,马儿不敢动,他也被拽了下去,直接给拖到了薛洵的驾前。   “大人。”   薛洵默了一会儿,说:“押回衙门。”   “不行!”娘和嫂子试图上前抢人,却被队兵挡开。   “岳母不要为难小婿,”薛洵骑在马上甚至没有下来:“我只是秉公办事。”   “二爷……”未絮正开口,不料竟招来他陡然变冷的厉斥:“你给我闭嘴!”   她吓得一颤,惊在原地。   薛洵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而吩咐队兵:“把人带走。”   “是,大人。”   又吩咐几个跟来的小厮:“送二奶奶回府。”   “是,二爷。”   明晃晃的火把伴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女人们在哭,在跟,在喊,未絮攥紧拳头盯着薛府的那辆马车,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与恐惧。    第二十三章   回到薛府,未絮立马就被叫到了夫人房里。   夜深了,夫人满脸疲态,重重地揉着额角,问她此番是何用意,未絮低着头没有说话,夫人道:“倘若你只想着你的娘家,丝毫不顾及你的夫君,那你还是回去好了,我们薛家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未絮紧攥着手指,无言以对,夫人也不愿与她费舌,挥挥手,打发她到小佛堂罚跪。   一直跪了三个时辰才被放出来,春喜和秋田搀着她往夏潇院走,外头雨已经停了,天色乌青,淡云拂过,发黄的银杏叶子落了满地。未絮的膝盖针扎似的疼,整个人几乎吊在春喜和秋田身上,寸步难行。   回到房中,正在敷药,轻蘅来了,本想说些什么,见她眼中烦躁,脸色难看,也就没有多嘴询问,只陪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薛洵一直没有回来。   春喜想打听衙门那边的情形,谁知府里上下都被夫人警告过,嘴皮子跟烫了铁汁子一样紧,只探到昨夜替她们开门并驾车的小厮被打个半死,丢了出去。   春喜吓得瘫坐在未絮身旁,说:“夫人会不会把我也撵出去……”   秋田神情复杂,温言宽慰:“不会的,你毕竟是二奶奶的陪嫁……”   挨到黄昏时分,娘和嫂子匆匆进府,娘去了夫人那里,嫂子托着自己四个月大的肚子走进未絮房中,一见她就哭着跪下:“姑娘好心救救你哥哥吧!”   未絮倏地蹙眉,忍着膝盖钻心的疼痛立即扶她:“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嫂子泣不成声:“姑娘不知,你哥哥被洵二爷打了一百大板,后面都被打烂了!我和娘去牢房瞧他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衣服上全是血肉渣子……”   未絮倒吸一口气,还未从震惊里反应过来,嫂子那满腔悲戚已化作怨怼与愤怒,哭说:“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即便非杀不可,大不了一刀子砍了也痛快,做什么还要用酷刑生生的折磨他!你们洵二爷究竟安的什么心?薛家是不是打算跟我们柳家势不两立了?!”   未絮动了动嘴,僵着脸没接话。   嫂子诧异地望着她:“你不想想办法吗?你哥哥现下在牢里受罪,你就不能去求一求,让你夫君手下留情?”   未絮暗暗做了个深呼吸,道:“嫂子放心,等二爷回来,我自会问个清楚。”   “罢了,罢了,你说话能有什么用,他但凡有一丝顾念你的感受,何至于如此绝情!”嫂子道:“你嫁进薛府一年多,不说嫁妆,只说年下贴给你的银子,足足够那些寻常人家用个好几年!谁曾想一朝蒙难,你却半点忙也帮不上,若你能生个孩子,或是平日讨得薛洵高兴,他怎么也得给你几分面子,你哥哥哪里还会受这些罪!”   未絮紧抿着嘴唇,额角突突乱跳,她终于忍无可忍,坐回榻上,冷笑说:“原来哥哥遭罪,都是我在二爷这里吹不动耳边风的缘故啊?对,我是人微言轻,又不能生养,但我安安分分待在宅子里,没出去威逼良家女儿,也没纵马踩死别人,哥哥自己造的孽,嫂子竟怪到我头上来,这算什么道理?我听不懂。按照嫂子的说法,只因为我不得二爷喜欢,所以害哥哥没能得到薛家的庇佑,对吗?”   “难道不是?”   未絮大笑:“那我还想问问嫂嫂,哥哥为何摊上人命官司?是不是你不得他喜欢,所以他才出去惹是生非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何尝没有劝过他?”   “劝?用得着劝吗?你们仗着薛家在外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哪里真心想改,真心想劝?”未絮胸膛起伏:“嫂子方才说,贴给我的银子,有多少多少,呵,倘若不把我嫁过来维系这段姻亲,外头那些人会给哥哥那么大的面子吗?还不是靠着薛家挣来的!别说我在二爷心里没个分量,即便他肯宠我,我也不敢拿自己当杨贵妃,倒是你们,真当自己是杨国忠了啊?!”   正说到这里,娘进来了,未絮别过脸狠狠抹了把眼泪:“衙门不是薛家开的,刑法也不是薛家写的,他们也不过在皇权底下当差谋生而已,没你们想的那么只手遮天。”   嫂子被她呛了一通,本就恼火,闻言冷道:“左一个薛家,右一个薛家,姑娘全忘了自己姓柳了!”   未絮看着她:“确切说来,我如今姓薛。”   “你……”   “够了。”娘皱着眉头叹一口气,对未絮说道:“我从你婆婆那里过来,方才她已经收到消息,衙门那边的判决已经下来了。”   没人说话,都屏息听着。   “你哥哥被连夜提审,当日随他一起去截人的同伴也被传讯,证实你哥哥并非故意杀人,再加上朝廷北征这几年柳家出了不少钱,薛洵法外开恩,判杖责一百,流放三千里,五日后启程。”   这个结果无疑是天大的意外,嫂子正要张嘴,被娘挥了挥手:“你大着肚子,先回去吧,以后也不要来这里烦你妹妹了。”   “可是爷伤的那么重,五日后……”   “能捡回一条命已然万幸了,”娘沉沉看着她:“你还不走,要我请吗?”   嫂子悻悻离去,周遭终于安静了。娘走向未絮,伸手碰碰她的鬓发,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二爷那里我真的没有办法,娘没别的事也请回去吧,我昨夜在佛堂跪了一宿,身上很痛,也很累,想歇息了。”   娘半晌没有言语,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儿,缓缓叹气,道:“好孩子,委屈你了……好好养着,娘改日再过来,给你带些好吃的。”   终于,都走了,清净了。   春喜憋了好一阵,扑到未絮腿边大哭:“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小姐做错什么了……”   未絮动动腿:“我好容易喘口气,你又招我。”   秋田道:“二奶奶放宽心,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了,二爷心里还是想着奶奶的。”   未絮闻言不置可否,脸上也看不出悲喜。   晚间吃不下饭,没有传膳,到掌灯时分听人说二爷回来了,正在夫人房里回话。未絮想了想,决定过去请罪谢恩。   春喜道:“我随小姐一同去吧。”   “不必了,”她说:“你们让厨房张罗一桌小菜,备些酒,晚些时候我要敬二爷几杯。”   春喜叹一声气:“小姐想得开就好。”   未絮整理衣衫,提着灯笼走入夜色中,身影随那一点烛火渐渐隐没。    第二十四章   昨夜秋雨过后,府宅庭院萧寒幽静,苍苔点点,蟋蟀微鸣,一灯孤影穿过满庭花阴,衰叶簌簌而下。   未絮埋头走着,心里想了许多事情,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今早从佛堂出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薛家的日子要完了,可是黄昏的时候,得知哥哥死里逃生,她面前的路又重新豁然开朗起来。   不敢想象,倘若哥哥死在二爷手中,他们的夫妻情分该如何维系。   未絮想到秋田说二爷心里有她,脚步轻快起来,转眼到了夫人院中,行至廊下,听见里面传来不徐不慢的说话声,那声音既家常又稳实,就像从前在家撞见娘和哥哥商量正事的时候一样,那种自然而然的信任只发生在至亲的亲人之间。娘对嫂嫂通常只有吩咐和叮嘱,绝不会降低身份说掏心话。看来普天下的婆婆对儿媳都是如出一辙的。   此时此刻,那母子二人谈到了柳家,未絮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知道不该,但诱惑太大,她很想听一听他们心里的真话。   “柳未岚的案子你本该从重处置才是,怎么反倒判了个流放三千里?”夫人似乎有些不满:“这落入他人眼中岂不是活脱脱的包庇吗?臬台大人会怎么想,万一有人再用此事参你一本,你又该如何自处?”   薛洵回说:“今早接到父亲信函,嘱咐我切莫拿柳未岚的脑袋向省里表态,如此过于刻意,反倒招来诟病。秉公处置,旁人即便发难,也要在案卷上找得到漏洞才行。”   夫人道:“如此说来,却不是你有意偏袒?”   薛洵冷道:“柳未岚一条狗命,死有余辜,我偏袒他做什么?”   夫人默了一会儿:“你还在记恨当年他受未雨挑唆,勾结强盗害死心儿那件事?”   薛洵没做声。   夫人又默了一会儿,道:“当日阻止你追查问罪,你是否怨怪我和你爹?”   “儿子不敢。”   “事情已经过去了,欠债的都遭了报应,也算天道轮回。”夫人难掩悔意:“都怪你爹爹迂腐,非要与柳家结亲,如今倒摆脱不掉了。今早你岳母过来缠我,明知她儿子已经免了死罪,却不知足,还想疏通几日再上路,哼,若不是看在欢姐儿的份上,我真想让你休了未絮,从此和柳家断了干系才好。”   又道:“你一会儿回去,只怕未絮也要给她哥哥说情,你无需搭理,让她来同我说就是。”   薛洵嗯了一声。   夫人润一口茶,忽而想起一事,愈发烦闷:“未絮的八字是谁算的,莫不是柳家故意诓咱们吧?既然她不能生养,等过了这段风波,我再寻个好的丫头放在你房里。”   “早知如此,当初也不该娶她。”薛洵有些不耐:“此番再纳妾,还请夫人提早请大夫诊断清楚。”   “这是自然,”夫人随口接话:“只是你没有嫡子,却叫我顺不下这口气。未絮那孩子要真是个笨笨的也罢了,可惜满肚子小心思,以后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又道:“未雨外表纯良,心肠却毒辣,未絮那副讨好卖乖的样子更叫我看不惯,”夫人重重放下茶盏:“一个轻蘅已经够了,我们府里可容不下两个轻蘅,你管好她,若再敢犯事,我决不轻饶。”   几案上的烛火晃了晃,薛洵端起杯子,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夫人见他神色疲惫,便打发他回去歇息。走出屋子,只见四方院落悄悄冥冥,丫鬟提灯从廊下过来,为他照路。回到夏潇院,却见房中摆了一桌精致小菜,未絮正在镜前卸妆,见他进来,淡淡笑了下:“二爷回来了。”   她摘下耳坠子和腕上的玉镯子,起身迎向他,接过乌纱帽,一面替他更衣一面说:“还没用膳吧?我让她们准备了一些酒菜,待会儿陪二爷喝两杯。”   “不必了,”薛洵说:“已在衙门用过。”   未絮仰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求二爷赏个脸吧。”说着屈膝行了个礼。   薛洵被她带到桌前,春喜和秋田都出去了,他落座,未絮站着斟了两杯酒,一杯给他,他没接,只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未絮也不勉强,放在他面前,另一杯捻在手里,恭恭敬敬道:“我哥哥……”   话一出口,他眉宇倏地蹙了下,未絮看在眼里,轻轻笑着:“我哥哥犯了重罪,如今保住性命,全凭二爷公正,我代柳氏一门谢过二爷。”   她说着饮尽了杯中酒。   薛洵问:“还有别的事吗?”   未絮辣得吐了吐舌,又倒了一杯:“还有一件,是为我自己请罪,昨夜我擅自出府,险些酿成大祸,今早在佛堂思过,深悔不已,还请二爷不要同我计较,明日我会向夫人请罪,凭她怎么处置,我绝无怨言。”   薛洵闻言不由得打量她,似乎在思索她话中真假,那第二杯酒入喉,她的脸蛋和耳朵已经烧起来,黑亮的瞳孔仿佛也醉在酒中,水盈盈的,好似玛瑙一般。   “还有吗?”他问。   未絮偏着脑袋想了想:“嗯……还真有。”   薛洵捻起酒杯送入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说吧。”   她落座,为他和自己斟满这苦涩的琼浆玉液,先喝了,感受那一阵入骨的凉意,方才笑着说:“我小的时候,娘请街上卜卦的先生替我们兄妹三人算过,后来也请道观的师父看过相,他们说姐姐旺夫,头胎会生个女儿,只是贪狼星在疾厄宫,恐招顽症,这些都是应了的。当日说我命中多子,也是这二人,并非我娘有意诓骗。”   薛洵闻言微怔,原来她听见他和夫人的话了。   未絮道:“我虽得了这无子之症,仔细想想,却也不算他们胡诌。”   薛洵默然看着她,半晌后问:“怎么说?”   未絮笑:“我虽不能生养,但二爷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吗?将来二爷的爱妾生下子嗣,难道不是叫我娘亲?”   她说着倒上酒,欢喜地喝下去:“年后我会帮着夫人张罗,必定要挑一个绝好的妹妹伺候二爷,最快明年,爷就能抱上小哥儿了,欢姐儿也多一个玩伴,院子里热闹起来,您说这日子是不是很快活呀?”   那个轻飘飘的“呀”拖着尾音,烟缕般消散,未絮倒头趴在了桌上。   不知春喜她们拿的什么破酒,太苦,太烈,只四杯,她便醉得天昏地暗,连眼泪也烫了下来。    第二十五章   未絮后来回忆永乐二十年,好似林林总总的事情倏忽一下就过去了。她是这年年初扶的正,三月圣上亲征阿鲁台,八月班师回朝,三宝太监也结束第六次伟大的远航回来了,九月轻蘅生下蔓蔓,十一月,哥哥被流放贵州。   又一个多月后,未絮在薛家度过了第二个春节,趁着年下薛洵放假在家,夫人忙给他张罗纳妾之事,最后定下了自家绸缎铺里账房先生的女儿,名唤月桃,十五岁,长得颇为水灵。   夫人和孟萝商量的时候说要找一个贴心的丫头,模样要好,性子更得懂事乖巧,无须断句识字,女儿家读多了书就容易学坏,还是笨一些好。   私下里又和自己的贴身丫鬟彩月说,小门小户的姑娘清透简单,不像那些深宅里浸染过的,性子厉害,一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月桃不错,果子似的脸蛋扑红扑红,娇憨实在,健康开朗,不似未絮弱柳扶风,细皮嫩肉,不娇贵,一看就知道容易生养。   薛洵也没什么意见,只是疲于费事应酬,建议自家摆两桌热闹一下就好,其他的全凭夫人做主。   月桃过门那日,苏州城还没有回暖,她上了娇子,一路捂着手炉,不知进了多少洞门和院落,这薛府好大好大,越走越深,深得就像这辈子也出不去了。之后她被搀下花娇,搀进了一个满室红光的屋里坐着,很久很久以后终于有人进来了。   盖头被掀开,她抬头看了一眼,双瞳里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个头很高,瘦削清俊,脸色淡淡的只看得出几分酒意,目光疏离,却一眼扎进她的心里。   月桃忽然手足无措起来。   “你叫什么?”   他好像问了这么一句,之后他们宽衣解带,洞房花烛,再之后他翻身睡了,月桃却一直睁着眼睛难以入眠。   新奇,兴奋,羞赧,紧张,太多情绪填塞在脑子里,似乎应该出去跑跑跳跳才能平复,但此刻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敢悄悄打量打量新房,看看那床帐挂的香包,看看外头四扇的彩绘屏风,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瓷瓶漆盒、香炉摆设,件件都是精巧的,没见过的。   最后目光落在枕边人宽阔的背上,月桃望着他,心想万一他翻身怎么办?万一他渴了要喝水怎么办?她该如何不慌不忙地穿上衣服,越过这具身体,去给他倒茶?   她心中叨念,却不敢碰他分毫,只乖乖待在自己的位置,等待天明之后再鼓起勇气看看他的漂亮的眼睛,或许还能与他说上一两句话。   可是该说什么好呢……   思来想去,下半夜的月亮转到另一扇窗户,落下一层清寒,正在这时,薛洵翻身平躺,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下床,披上长衫,点了盏灯提着,打开门,乘着月光出去了。   月桃等啊等,这夜却没有等到他回来。   ***   新房在夏潇院后面的偏院里,隔着两堵粉墙,并不算远。薛洵叫婆子开了门,两个院落的下人都惊动了,只按捺着不敢声张。月色溶溶,树影婆娑,他穿过幽静宅院,清瘦的身影模模糊糊,显得有些孤寒寂寥。   上夜的丫鬟都睡了,走进房中,一眼望去,只见床上那人缩成一个团,悄无声息蜷着,似乎睡得很熟。   昏惨惨的灯笼照进屋内,她动了动,翻身望过来,面上是清醒的,只是表情愣怔,仿佛不懂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一时相顾无言,有些尴尬。也许是今夜喝的酒太浓,他醉了,也疯了罢。这样想着,头昏脑胀,他走到床沿躺下,这时才发现自己赤着脚没穿鞋袜,她也看见了。   “二爷。”   “嗯。”   她把被子分给他,然后从他身上翻过去,下了床,走到外头轻声吩咐丫鬟烧了热水端进来,然后卷起袖子给他擦脚。   他身上冰凉,皮肤摸上去好似浸了层霜。   擦洗过后她重新钻进了被窝,他睁开眼睛看着她,问:“你一直没睡么?”   “嗯。”   “怎么了?”   “害怕。”   未雨是死在她枕畔的,那之后她不敢自己一个人睡,偶尔他不在,也有春喜陪她共枕,今夜独眠,却不知为何。   薛洵问:“你哭过了?”   未絮笑笑:“没有。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呢?”   他动了动,冰凉的双脚贴近她的身子,她会意,用腿给他夹住了。   一阵沉默过后,她轻声开口:“二爷睡着了吗?”   “没有。”   “今夜春宵,你……”她缓缓深吸一口气:“你莫不是梦游走错门了吧?”   薛洵道:“闻不惯那香,太腻了。”   未絮不由得望向屋内的鼎炉,想到他素日不爱焚香,若非为了熏被通常都是不点的,只是洞房花烛夜,为了这个抛下新娘,是不是有点过了呢?   她凝视他的脸,希望能从这张无动于衷的脸上找出什么破绽,靠近些,他睁开一双黑瞳与她对视,接着稍稍支起身,挑起她的下巴与她亲吻。   先是浅浅的细啄,慢慢加深,探入舌头,勾缠拨弄,辗转厮磨。他的呼吸很重,手劲儿更重,捏得她皮肉生疼。   衣裳在纠缠中扯落,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和注意力,来回审视他的身体,然后不出所料,找到了他手臂内侧那几处新鲜的指甲印,也闻到了他身上沾染的香气,大约是加了茉莉和木兰,气味馥郁,对他的喜好来说的确稍微腻了些。   “二爷方才没有尽兴吗?”她不确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薛洵没有回应,只是用力闯进了她的身体,长驱直入,驾轻就熟。   他今夜有些亢奋,扣着她的腰肢撞得飞快。或许方才在生涩的新娘子那里没弄舒服,又或许一夜之间从一个女人的床上辗转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实在新鲜有趣。   未絮想问他是不是觉得这么玩儿很有趣,话到嘴边,却只能恍恍惚惚地重复前一句:“她是不是没让你尽兴啊……”   薛洵大掌捏着她胸前活蹦乱跳的兔子:“别说扫兴话,小柳儿,”他压下来贴近唇边:“乖,把舌头给我。”   她照做了,像从前每次那样,胳膊缠上去勾住他的脖子,两条腿儿也紧紧夹住他的窄腰,柔软的花径热情吞吐着他的勃发,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只是心里没让他知道,这是头一回,与他欢好,这样难过。   当薛洵和未絮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外头静悄悄的,却已经炸开了锅。   偏院灯火通明,薛洵的离开让下人们大惊失色,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新娘子得罪了他。丫鬟佩枝匆忙进屋,见月桃抱着膝头呆坐在床角,焦急询问:“姨娘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二爷为何走了?”   月桃摇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明日一早上下传遍,咱们岂不要被笑死了!”佩枝道:“我过去看看,想办法把二爷叫回来。”   月桃没做声,那丫头带着两个婆子出门,一路行至夏潇院,也不顾几个低等丫鬟的盘问,只说自己是月姨娘那边的,想求见二爷。   她风风火火,几乎没人拦得住,这时春喜和秋田从屋内走出来,压低了声音呵斥:“闹什么?”   那佩枝忙堆起笑脸上前,行了礼,道:“我们姨娘打发我来问问,因为二爷没交代,她担心是不是二奶奶身上有什么不舒坦?若真如此,做妹妹的该过来服侍才对。”   秋田正要开口,春喜先冷笑道:“劳姨娘费心了,我们奶奶这会儿身上舒坦的很,只是夜里害怕,二爷心中记挂,可不就巴巴儿的回来了么。”   佩枝顿了顿,又忙笑说:“那我也得问过二爷一声,才好回姨娘的话呀……要不两位姐姐替我传一声也成的。”   春喜道:“不是我们不帮你,实在是不方便,你若不信,可以过来听听里头的动静,谁敢在这会儿打扰二爷?挖坟找死么?”   佩枝愈发臊得厉害,讪笑道:“不敢,不敢。”   春喜白她一眼,转身进去了。   秋田道:“都回去歇着吧,莫在此处聒噪,二爷可不是好性儿的主子。”   佩枝灰头土脸地往回走,身后两个婆子道:“连丫头也这么厉害,瞧她们那副神气样儿,比别家的小姐还张狂呢。”   “可不吗,你看她们穿的戴的,可不比小姐还要光鲜。”   “就是……”   ……    第二十六章   天亮了,各房值事的下人们早起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已将昨夜洵二爷丢下新娘子,转而去二奶奶房中的事情传开了。   有的说月姨娘年岁小,不懂闺房之乐,有的说二爷性子薄凉,脾气难测,还有的说二奶奶身怀媚术,即便前些日子出了那么多事,却仍叫二爷离不开她的香榻。   传来传去,多少传入月桃耳中,她还不晓得自己昨夜做错了什么事,又听佩枝绘声绘色地同她描述二奶奶身边两个大丫鬟如何厉害,如何给她脸色瞧,还说肯定是二奶奶授意,要给她下马威。   “姨娘不知道,别看咱们院里先后两位奶奶是同胞姊妹,可性子却没一点儿相像的地方,如今的这位,不怎么知羞的,常常当着咱们下人的面也敢挑逗二爷呢。”   月桃只说:“我听闻二奶奶娘家家底殷实,她父亲与咱们老爷是同僚,如此说来,二奶奶也是官家小姐,大家闺秀,又怎么会当众轻佻呢。”   佩枝:“倒不是轻佻,不过有意做出天真的样子博二爷喜欢罢了。”   月桃想了想,道:“二爷确实喜欢呢。”   佩枝道:“娇滴滴的哪个男人不喜欢,可她绝非善类,不像大奶奶和三奶奶,喜恶都摆在脸上,那种扮猪吃老虎的才可怕呢,姨娘往后与她打交道可要当心些,别被她表面上乐呵呵的骗过去了。”   月桃不置可否,只道:“她是正经主子,我不过是个姨娘,又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什么,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说着收拾妥当,往上房去请安。一路张望打量,一路行至夏潇院,本以为自己住的地方已然十分精致,没想到这里才是真正的花团锦簇,娇奢华丽,就连铺在地上的卵石图案都极为讲究。走进屋内,下人们井然有序地进出忙活着,一个衣着体面的丫鬟带笑迎来,道:“姨娘先请坐,我们奶奶才刚起,这会儿正在梳妆呢。”   月桃随之移步正厅等候,面前的人走了,佩枝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秋田姑娘。”   “嗯。”   没过一会儿,丫鬟婆子们陆陆续续聚集到了正厅,有的站在里头,有的站在廊外,月桃瞧这架势不由得紧张起来,不敢坐,刚站起身,听见有人报说:“二奶奶来了。”   里屋几抹衣香鬓影款款走出,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姑娘抱着大狐皮,面色冷淡地撇了她们一眼,默不作声地将坐蓐铺在椅子上。佩枝悄声对月桃说:“那是春喜,二奶奶的陪嫁。”   紧接着看见秋田搀着一位年轻女子出来了。那女子有一双宝石似的眼睛,嵌在白皙的小圆脸上,柳叶长眉,朱红点唇,虽不算什么绝色,神态里透出一股子浅浅的妩媚,倒越看越觉得生动。   月桃知道,这就是二奶奶了。   未絮落座,忙有丫鬟送上脚炉,她舒舒服服地歪在椅子上,目光扫向下端,迅速打量一番,确实是个美人,她缓缓呼吸,既不生疏也不热络地说:“妹妹久等了。”   月桃说不敢。正准备敬茶,这时未絮却转而对秋田说:“二爷病了,派人去衙门里告假,再把林荣堂的大夫请来看看。”   “是。”   秋田退了出去,未絮这才看向月桃,很淡地笑了下,道:“二爷有些不舒服,今早身上发烫,昏沉沉的起不来,定是昨夜受凉了。”   月桃不知该应什么,也没说探望探望,站在那里显得有些笨。   丫鬟在未絮的脚炉前放好垫子,月桃回神,上前跪下,磕了头,又敬了茶,她看见未絮的手从羊羔皮的袖筒里拿出来,纤纤玉指上戴着绿松石的戒指,与她的耳坠子是一套的。   她喝了茶,客气地问说:“我这里已经摆了饭,你要不要留下一起用?”   月桃自然不敢越矩,应对两句,就此离开。直到走出夏潇院,仍旧感到新奇,竟然就这么完事儿了吗?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没有被刁难,也没出什么差错,二奶奶看上去更没有她们说的傻傻天真的样子,反倒有些慢条斯理,高高在上——和二爷有些像呢。   其实未絮自己也不清楚,为何毫不费力的就有了那种姿态和架势,大概这就是阶级意识带来的本能吧。   ***   午后,薛洵喝完药又睡下了,未絮躺在外间的软榻上翻书,正犯困的时候轻蘅来了,一进门就笑着揶揄说:“怎么自己在这儿发呆呢,不找你新来的妹妹热闹热闹?”   未絮知道她嘴里没好话,每次都往人心窝里戳:“你小声些,二爷在里头歇息呢。”   轻蘅挑眉:“人家纳妾都是喜喜乐乐的,偏你们二爷倒病了,是个什么意思?他为你病的?”   未絮苦笑:“别闹了。”   轻蘅说:“你这又是什么表情,先前为二爷张罗纳妾不是很高兴吗?连彩礼都亲自挑选呢,怎么这会儿装不下去了?”   未絮坐起身,抓了个抱枕放在怀里,淡淡道:“我晓得你瞧不上我那样,但他们迟早要挑新人进来,我不如主动些,脸上也不至于太难看。”   “你现在脸上好看了?”轻蘅嗤一声:“何苦来呢,如此在意旁人的看法,迟早累死自己。”   “旁人?我哪里在乎什么旁人,”未絮摇摇头:“先前你说,即便没有子嗣,我也能平安过下去,还怕什么?这两日我才想明白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轻蘅看着她脸上苦涩的笑意,心下震动:“你别犯傻了。”   未絮闻言并不接话,只道:“方才在书上看到一则野闻异事,很是有趣,我讲给你听听。”   “嗯。”   “说大宋徽宗乾兴年间,咱们苏州太仓县有位千金小姐,在花朝节那日外出游赏,偶遇了一个穷书生,两人互生情愫,利用丫鬟递信来往,还偷偷在外头幽会。后来被这小姐的父母发觉,棒打了鸳鸯,他们便相约殉情,在当日初遇的海棠树下服毒而亡。那小姐的魂魄来到阴间,寻不见书生,便站在奈何桥上等他,等着等着,错过了轮回之期,她变成了孤魂野鬼,终年徘徊在海棠树下,见不得光。又过了整整五十年,一个修道的真人路过此地,因修得一些造化,看见了小姐的魂魄,得知她的生死因果之后,为她卜了一卦,并在罗盘上点出幻象,她在那盘中看见自己死后发生的事,原来书生被人救活了,他难过了一阵,接着就这么活了下去,并且在三年后求得功名,娶妻纳妾,锦衣玉食地活了整整五十年。”   “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那道士告诉她,这日便是书生寿尽之日,他可以帮她重返地府,与他见上一面。”   “小姐来到奈何桥,见到已经老去的书生,她上前唤他的名字,想质问他当年为何背弃誓言,为何贪生怕死不守承诺——她心里仍旧怀有一丝期盼,毕竟当时与她一同喝下毒药的书生,是有过真心的。可她发现书生完全不认识她了,他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   “阴司的判官给了小姐一个重新投胎的机会,并承诺她,来世会幸福安康地度过一生。她没有接受,而是选择回到那棵海棠树下,等到日出之时,让自己魂飞魄散了。”   未絮讲完,揉了揉眼睛,轻蘅看着她,万般嫌弃:“俗,真俗,西厢记后这种小姐书生的故事当真用滥了。”   未絮问:“为何世间男子总是如此薄幸呢?”   “因为他们贱。”   “……就没有不那么贱的吗?”   轻蘅笑了:“既然你心中已有期盼,又何必多此一问呢。”又道:“世间女子其实也不像书里写的那般痴情,她们只是蠢、出不去,没有机会而已。再有就是不争气。想想看,即便是写下‘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卓文君,在司马相如回头以后,竟然也不计前嫌地原谅了他。照我说,男人既有了那种心思,就不能要了,不仅破镜难圆,更加玷污了‘真心’二字。”   未絮黯然张口:“你总是语出惊人。”   轻蘅道:“我只是对许多你们习以为常的事情都感到难以理解。”   未絮眨眨眼,笑着清咳一声:“踽踽独行于世,众乃以为迁也。”   轻蘅先是一愣,继而“扑哧”一声笑了。   未絮道:“《孟子》里也有一句踽踽凉凉,我觉得就是在说你这种人。”   轻蘅指着她:“你看了《孟子》?还在记恨我那时捉弄你?”   未絮也笑了:“二爷让我找机会坑回去,我就把整本书都读熟了。”   轻蘅微怔。   “我……”未絮垂头扯着自己的手,扬扬嘴角:“我是不是很蠢?”   轻蘅屏住呼吸,望着她微红的眼眶认真道:“是啊,蠢死了。”   ……   幽静的屋内,薛洵翻过身去,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多月后,苏州城的柳絮漫天飞舞,天气暖和起来,薛府里迎来一件喜事,二爷新纳的月姨娘怀上身孕了。   ‘    第二十七章   月桃肚子里的动静来得太快,府里上下都有些惊着了。林荣堂和润草堂的两位老大夫相继过来问诊,确认无误后,夫人那颗心才落在了实处,立即赏了月桃好些东西,又另拨了几个丫鬟婆子专门伺候安胎,隔三差五还会亲自过来走动走动。   月桃一时成了薛府最受瞩目的红人,门庭熙攘,人来送往,风光无限。   薛洵每日从衙门散值回来也会去偏院小坐一会儿,吃的穿的赏了不少,即便算不上关怀备至,该尽的责任也全都尽到了。   这日晌午,未絮让春喜把几匹新得的缎子送去偏院,春喜拿着东西过去,碰巧遇见孟萝也在,正和月桃闲话家常,一屋子丫鬟媳妇陪着嘻嘻笑笑,好不热闹。   春喜见此情景,想到人情冷暖,心中怅然,无以言状。   那佩枝接过绸缎,用夸张的声音笑道:“可巧,昨日二爷还说让裁缝给姨娘做几身新衣裳呢,二奶奶这里就送缎子来了。”   春喜冷冷撇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可不是,也没商量过,只能说二爷和二奶奶夫妻同心,想到一处去了。”   佩枝还想说什么,春喜直接略过她走向孟萝,一面行礼一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大奶奶好久没去夏潇院坐坐了,我们奶奶前两日还念叨,只以为您手上事儿多,走不开,原来只隔着一堵墙,在这儿陪姨娘说话呢。可真叫人心寒,亏你往日姐姐长妹妹短的哄着我们奶奶,原来都是假的!”   孟萝笑着戳她脑门:“好你个小蹄子,被你们奶奶宠得无法无天了,竟然敢寻我的不是,仔细我撕了你的嘴,再用绣花针给缝上,看你还敢这么猖狂!”又道:“分明是你们奶奶和三奶奶走的近,疏远了我,怎么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春喜喊冤:“岂有为了这个疏远那个的道理,一家子难道有仇不成,做什么厚此薄彼?依我看就是大奶奶讨夫人的好,只顾给姨娘道喜,路过夏潇院也不和我们奶奶打声招呼。”   “哟,反了你,”孟萝笑得嗓音也变尖了,一把攥住春喜的手:“走,跟我去见你们奶奶,今日我定要她好好管教管教你这烂嘴的小泼妇!”   说着一行人辞了月姨娘往夏潇院走,未絮正在房里教欢姐儿写字,忽闻外头脚步嘈杂,孟萝风风火火地进来,直喊:“可了不得了!你们家春喜想翻天不成?要不是你同我好,我只当是你特意指派她来拆我的台呢!”   未絮忙让丫鬟看茶,又招呼孟萝坐下:“怎么回事,她得罪你了?”   孟萝吩咐跟来的人各自忙活去,身旁只留下挽香伺候,润口茶,手指着春喜,道:“好个厉害的丫头,拐弯抹角的骂我见风使舵,偏偏一副笑脸,我还不能打她。”   未絮一听就明白过来,撇了春喜一眼,对孟萝说:“前两日她娘身上不好,回家服侍了几日,不知道那会儿你来过。”   春喜闻言立即跪下磕头:“是我错了,大奶奶可别生气。”   孟萝让她起来,笑说:“哪里就生气了,倒是怪羡慕你们奶奶,有你这个忠肝义胆的丫头,满心里想着她,还不怕得罪人。”   挽香听了嗔道:“这话可是在拐弯抹角骂我不尽心呢?”   众人都乐了,未絮拍拍春喜的手,孟萝抱起欢姐儿亲了亲,叹道:“我看月姨娘不是轻狂的人,你们不住在一处,隔着院子,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眼不见心也不烦。”   未絮没做声。   “说到底,在这府里,连我也要看夫人的脸色行事,更何况那起见风使舵的小人,一时巴结这个,一时巴结那个,墙头草,随风倒,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何须理会他们。左右二爷的心在你这里,谁也不敢给你气受。”孟萝轻哼:“哪像我,当着家,遭人嫌,在自己院里还得成日看着芙霜那个小贱人黏着大爷,装腔拿调,专和我作对,偏偏大爷惯着她,说不定将来我这大奶奶的位子也要让给她去。”   欢姐儿仰头说:“谁敢欺负婶婶,我替婶婶打他!”   孟萝欢喜极了,搓着欢姐儿的小脸:“我的好丫头,不枉婶婶疼你一场。”   未絮知道孟萝是故意说的自己可怜,也不戳破,只问:“霜姨娘竟有那能耐,连你也降不住?”   孟萝道:“她原是四姑娘的人,你不晓得,四姑娘从前在家就十分娇惯,虽是姨娘生的,但自幼在夫人身边养大,又是老幺,几位爷都肯宠她,我也不敢说什么。”   春喜动了动唇,似乎想要开口,但生生忍住了,未絮打量她的表情,道:“你没见过四姑娘,去年元宵她回来,你不在,家去了。”   孟萝道:“有机会见的,今年夫人五十大寿,要大办,四姑娘和姑爷都得回来住几日,到时你们就晓得她的厉害了。”   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孟萝离开,未絮告诉春喜:“以后不要顶撞大奶奶,虽是玩笑,也要知道分寸,她可不是好惹的,今日同我说笑,若明日二爷态度变了,她不一定还会这么客气。”   春喜闷声点头:“知道了。”   ***   傍晚薛洵回来,不见未絮在家,问秋田,秋田说:“三奶奶养的白鹤死了一只,奶奶带欢姐儿过去瞧瞧。”   “何时去的?”   “午睡起来就去了。”   薛洵道:“让厨房传膳,你去接她们回来。”   “是。”   薛洵换了衣裳,不多时秋田和春喜带着欢姐儿回来:“二奶奶说今日留在秋汐院过夜,不回来了。”   薛洵抱起欢姐儿,见她身上沾了不少湿泥,脏兮兮的花猫一个,皱眉问:“你做什么去了,弄成这样。”   欢姐儿奶声奶气地说:“三婶婶的仙鹤死了,我们在花园里挖坑,把它埋起来。”   “你们自己埋的?”   “嗯。”   薛洵又问:“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薛洵吩咐奶妈子:“带她去洗干净。”   这时外头有丫鬟来报:“月姨娘请二爷过去用膳。”   他“嗯”了一声,吩咐秋田:“让厨房不用准备了,我去偏院吃。”   “是。”   薛洵在月桃房里用过晚膳,天色尚早,他想了想,独自往秋汐院方向走。   到了地方,也不进去,径直走到后花园,隔着小池塘,花树重重,隐约看见两个人沿着池边散步,那落单的白鹤仰着脖子哀鸣不绝,十分凄婉。   轻蘅的声音传来:“白鹤忠贞,伴侣死后或断食自绝,或孑然独活,倒比这世上的俗人更加有情有义。”   薛洵闻言不由得眉头一蹙,又听见未絮的声音:“上次你和我说,世间女子并不像书中那般痴情,只是固步自封,被妇德所累。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不对,照你的说法,这世间竟没有一丝真心可言了?”   轻蘅笑她:“怎么没有,我眼前不正有一个吗。”   未絮啐她一口:“人家认真和你说……男女之间的感情就像酿酒的过程,每一段时间都有不同的美味,即便过了几十年,也应该越品越让人沉醉,你说的那些经不起打磨的男女,大约也并不明白这里头的美妙。”   轻蘅摇头:“越是明白,越难快活,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可你一人沉醉又有何用,洵二爷如今不止你一个女人,他跟月姨娘已经有了孩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你那点儿真心经得住多少打磨?何不早早断了念想,自己也好过的自在些。”   薛洵转身走了,一路走进秋汐院,见薛涟正抱着半岁大的蔓蔓玩儿,冷哼一声:“你有时间陪女儿,不如管教管教轻蘅,我原以为她改了性子,不像从前那样偏激,没想到还是那副德行!”   “嗯?”薛涟不明所以:“轻蘅怎么了?二哥做什么生气?”   薛洵嗤笑:“她自己离经叛道也就罢了,偏又跑去怂恿旁人和她一起离经叛道,简直莫名其妙!”   薛涟想了半天才弄清楚他口中的“旁人”指的是谁,忍不住又气又笑:“自从你纳妾以后,小嫂子便时常来秋汐院住,晚上也不大愿意回去,为这事儿我还想跟二哥抱怨呢,怎么你倒先同我发难了?”   正说着,那两人倒是回来了,薛洵看也不看轻蘅,起身对未絮道:“走吧,别在这里给人添堵了。”   未絮一时愣怔,站着没动。   薛洵皱眉,扣住她的手腕,冷道:“你自己没家么?总待在别人家里做什么?没看见老三摆脸色了吗?”   薛涟睁大双眼:“我没摆脸色!我几时摆脸色了?!”   ……   薛洵拉着未絮,匆匆走入残阳如血的暮色中,没过一会儿,两人的身影在秋汐院绿竹夹道的小径之间远去消失了。    第二十八章   未絮被薛洵拽着走了一段路,步子小,跟不上,脚下匆匆忙忙,颠的生疼。   “二爷……”她唤了几声,不见回应,索性抽回自己的手,低头揉了揉,道:“二爷请先回吧,我要歇会儿。”   说着走到路旁蔷薇架下,挑了块大石头,坐着不走了。   天色将暗,四下寂寂悄悄,往来无人,池塘深处的白鹭从藕叶中惊起,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薛洵见她坐在那儿微微喘息,小拳头捶了捶腿,又掏出帕子擦擦细汗,忍不住嗤一声:“娇里娇气的,真是没用。”   未絮看他一眼,不予理会。   他上前推推她的肩:“过去些,给我让个地方。”   未絮闷声往旁边挪,谁知他刚坐下就把她给抱了起来,抱坐在腿上,并且自然而然地扣住她腰,不让她乱动。未絮僵直背脊,浑身都不对劲儿了:“二爷做什么?”   他道:“你身上软,搂着舒服。”   她抿了抿嘴,脸色淡淡的,听之任之,不做回应。   薛洵垂眸打量,发现她圆润的脸颊清减许多,整个人好似柳条抽出新芽,身量纤纤,少了一些孩子气,出落成窈窕的女子,眼睛里也有了深闺女子的忧伤和沉静。   她不像从前那样娇憨了,也不会用胳膊缠住他的脖子,黏黏糊糊地晃他,更不会用矫揉造作的语气同他撒娇了。   薛洵心里说不清失落还是遗憾,只觉得有些不习惯,手里抱着的身子也是僵的,他默了一会儿,看着她,问:“你今年多大了?”   未絮不明所以地蹙眉:“十八。”   他点点头:“怪道呢,人长大了,不如以前好玩儿,也不如以前那么招人疼了。”   未絮一颗心好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凉:“人总要长大的。”又说:“月姨娘倒还小,才十五岁,又嫩又新鲜,二爷多疼疼她吧。”   薛洵莞尔:“她是小,却比你要懂事些。”   未絮听不明白,不知自己哪里不懂事了,想到先前种种不愉快,心情愈发黯淡,垂下头,又听见他说:“近日端午汛,底下几个县被淹了,省里拨了银子和粮食,明日我便要下去视察灾情,过些日子才能回来,你自己在家,不要欺负月桃。”   未絮没说话,脸色阴阴的,过了一会儿狠狠笑起来:“我欺负她做什么呢?我做什么欺负她?”   薛洵道:“苏州城里那些个大房弄死小妾的事情还少么?”   她气得说不出话,眼眶瞪红了。   薛洵轻轻一笑,将她搂紧,嘴唇贴近耳边:“也别让旁人欺负你,没事少出去串门,知道吗。”   “谁又会欺负我……”她抹了抹眼睛,把脸别开了。   薛洵看着她擦眼泪:“既然有意在我面前哭,又何必故作姿态地躲开呢,真是矫情。”   未絮猛地回头瞪他,没想到被他顺势掌住了后脑勺,行云流水般承接了一个吻。   闭上眼,呼吸滞住,他直吻到她僵硬的身子软了,依偎在他怀中不住地颤抖。   那薄唇沿着脸颊移至耳边,哑声对她说:“轻蘅脑子有问题,你少和她凑在一起,学坏了。”   未絮晕晕乎乎,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他甚是满意,愈发将她抱紧了些,此时又听她克制着哽咽的嗓音道:“轻蘅有什么不好,她那样倒让三爷丢不开手呢。”   薛洵心不在焉:“丢不开手又如何,你以为他二人如今过得快活么?”   未絮一怔,他又亲了过来,然后贴在她唇边似真似假地呢喃:“放宽心,我可不会让你变成轻蘅那副鬼样子。”   她再忍不住,泪珠子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你别那样说轻蘅,”她吸吸鼻子,把脸埋进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你对我又不好,你那么坏……府里只有你一个人在欺负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谁知道你在想什么……”   薛洵由着她哭,也没动,他向来不知道哄人那一套,只默了一会儿,说:“谁又能随心所欲呢。”   未絮彻底愣了,仰头看他,他却不让她细看,直接站起身:“抱你走一会儿,到有人的地方再下来,否则天黑了也回不了家。”   这一夜他们二人缠绵温存,到次日清晨薛洵离开时,未絮仍在熟睡中没有起来。   被安抚过后,未絮察觉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亦或说她本性里并不良善的一面在经过大半年的压抑之后,因着薛洵那句“放宽心”,而逐渐显出端倪。   这日天阴,春喜听未絮吩咐,把新得的燕窝送去偏院。   行至廊下,听到佩枝正在里头嚼舌根,起先只是挑唆着,让月桃多花些心思笼络二爷,巩固地位,后来说着说着竟口无遮拦地议论起未絮,道:“姨娘怕什么呢,二奶奶如今在府里就是个笑话,原本她不过因为八字好才嫁进来的,谁知竟有无子之症,简直让人笑掉大牙了。要我说,姨娘才是真正的福星呢,这么快就怀上了孩子,连夫人都对你另眼相看,将来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   月桃无奈叹气:“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二奶奶对我很客气,别为了这些风言风语闹出隔阂才好。”   佩枝忙道:“姨娘当真糊涂,她若真是个贤良的,明知你怀着身孕,做什么霸住二爷,不劝他过来多陪陪你?”   “怎么没有?二爷时常过来探望,对我的起居饮食也很关照的呀。”   “我的主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关照有何用,二爷可在这里留宿过?”   月桃一听脸红了:“我有孕在身,自然不便服侍他。”   佩枝冷哼:“姨娘心里没个城府,只当我多嘴吧,如今你不和二爷培养感情,到时等你生下哥儿,二奶奶稍微吹吹枕边风,怂恿二爷把孩子弄到她房里去养,姨娘可什么都没了。”   月桃一怔,呆呆的陷入了沉思。   而春喜在外头已然火冒三丈,原想立即进去撕了佩枝的嘴,可想到未絮的处境,又怕平添风波,于是生生忍住,气急败坏地回到夏潇院,正遇秋田从房里出来,拦住她问:“这又是怎么了?你不是去月姨娘那儿送东西吗,谁又招你了?”   春喜扬手把燕窝给砸了,怒道:“佩枝那个烂肠子的,怕是夏潇院有人挖她祖坟了!成日算计着怎么祸害咱们,姨娘还没说什么,她倒鸡犬升天了!”   春喜一股脑儿的把方才听见的话说给秋田听,越讲越气:“我已经忍她多时,平日动辄跑到院门口窥探,一见二爷回来便想方设法请到姨娘房里去,还在夫人面前碎嘴,说二奶奶霸占二爷,不让二爷和姨娘亲近,影响姨娘安胎!多亏咱们素日和彩月姐姐要好,上次我送蔷薇水给她,她偷偷和我说了,要不是她劝了夫人几句,恐怕二奶奶又得去跪佛堂了!”   秋田皱眉道:“这佩枝也太操心了些,非要闹得妻妾不和,对她有何益处?”   “哼,人家说了,我们奶奶先前也不过是姨娘而已,等她家主子生下哥儿,以后谁高谁低还不一定呢。”春喜呸一声:“简直是臭不要脸!”   秋田叹气:“这话别说给二奶奶知道,她这一年本就受了不少委屈,听到这些只怕心结更深了。”   春喜转身去踢柱子:“若不是怕她难过,方才我……”   话音猛地收住,春喜睁大双眼看着靠在门边的人,愣怔道:“小姐……”   秋田吓了一跳,回过身,见未絮抱着胳膊倚在那儿面色淡淡地望着她们,不知已听去了多少。   “二奶奶……”   未絮若无其事地笑了下:“这天阴沉沉的,本来还想午睡来着,真不让人安生。”说着扫她们一眼:“把那个贱婢带过来吧,没上没下的,简直不成体统。”   说完便进屋了,春喜按捺不住心头那股躁动,立即扬声叫来几个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偏院走,秋田见状也忙跟了过去。   那佩枝被当众推搡着来到夏潇院,脸上挂不住,因是未絮叫她,心下又害怕,离开时忙不迭对月桃说:“姨娘快看啊,二爷才走了几日,二奶奶就要收拾你身边的人了!”   月桃见那阵仗也吓了一跳,提心吊胆地跟过来,一路行至正厅,众人见未絮坐在上方,正端着茶盏喝茶。这种时候,她慢条斯理的样子真让人看得心惊。   喝过茶,她抬眸打量一眼,若无其事地笑说:“妹妹也来了,先坐吧。”   正厅外头围了不少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未絮淡淡看着佩枝,问:“见了我,你的大牙可笑掉了?”   佩枝面色发白,扑通跪在地上,吓得口不能言。   秋田道:“家奴冒犯家主,即便打死了也不为过。方才春喜去姨娘房里送东西,听见你在背后辱骂二奶奶,是也不是?”   佩枝浑身发抖:“奴婢知错了……”   未絮点头:“没冤枉你就行。”   月桃惶恐地站起身:“姐姐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未絮转着手上的宝石戒指,温言道:“这贱婢口无遮拦倒没什么,但她毕竟是你的贴身丫鬟,传出去,旁人只以为那些话是你的意思,那可就了不得了。”   月桃平日本就看不惯佩枝说三道四,这会儿也觉得她自作自受,并没有求情的打算。   未絮冷眼望下去:“小小奴婢,竟如此猖狂,得罪我事小,坏了家里的规矩可不行。今日我便罚你四十板子,再撵出府去,你可觉得公正?”   “奶奶开恩……”佩枝大哭:“我再也不敢了,求奶奶开恩……”   “呸!”春喜啐她一口:“快些拉下去,休在主子面前鬼哭狼叫!”   两个婆子上前架住了佩枝的胳膊,谁知她疯了一般挣脱开,扑到月桃跟前使劲磕头:“姨娘救救我吧,奴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姨娘,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能一句话也不说……”   月桃见她如此,心有不忍,为难地望向未絮:“既然她已经知错了,姐姐请饶她这一回吧,她家中也没有亲人了,若撵出去还不知如何过活呢。”   未絮挑眉:“妹妹真是菩萨心肠,看在你的份上,那便让她留在府里,往后去下处洗衣扫地,不准进院中伺候。”又道:“四十板子也是不能免的。”   佩枝想到从此要去干粗活,已万般绝望,又听未絮还要打她,愈发抱住月桃的腿求救:“饶命啊,四十板子下来,奴婢如何扛得住……”   “二奶奶已经开恩了,”月桃推开她:“做错了事情就要认罚,希望你以后好好反省,引以为戒吧。”   佩枝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姨娘你怎么会这样?我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婆子上来把人拖了出去,月桃别开脸,没有看见佩枝巴望着她的眼神变作了惊恐和怨恨。   这一场风波闹过,底下的人收敛不少,未絮的处置合情合理,夫人那儿也没说什么,只另给月桃派去一个本分的丫鬟,之后大家很快把佩枝忘在了九霄云外。   薛洵处理完赈灾的事情回府,没过多久,家里开始操办夫人的寿辰。摆宴的前一日,薛家水字辈唯一的小姐,四姑娘薛沁,带着姑爷和一车礼品,热热闹闹地回来给夫人贺寿了。    第二十九章   薛沁十七岁那年出阁,春秋瞬息而过,到如今她已嫁为人妇七年了。   开头那两年,每次回来,总要狠狠地哭几场,从看见薛府大门开始,眼眶通红,等见到夫人和哥哥们,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走的时候更是万般不舍,泪如泉涌。   其实她性子爽利,天不怕地不怕,向来是不爱这些婆婆妈妈的。小时候每每同薛涟打架,总是薛涟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哭哭啼啼跑去跟夫人告状。夫人也不偏袒,反倒骂薛涟没用,把她乐得咯咯直笑,兄妹俩转眼又和好了。   记得头一回哭,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约莫七八岁,她的亲妈桂姨娘病死了,她怕夫人不高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棺椁发送了,府里再没有桂姨娘这个人了,她才偷偷躲在假山后头哭了一场。   她自幼跟在夫人身边,对桂姨娘并不熟悉,有时在府里撞见,远远的,还没等她假装没看到,桂姨娘就先落荒而逃了。   薛沁心里瞧不上,只当没这个人才好,可桂姨娘偏偏不识相,总是悄悄默默地隐藏在周围,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有次薛沁和丫鬟在池塘边玩儿,跑着闹着,忽然柳树后头出来一个人,紧张地冲她们喊:“仔细掉水里去了!”她吓一大跳,定神一瞧,桂姨娘缩回大树后头,转身跑走了。   还有一回冬天,兄妹们都在花园里玩雪,老三不知从哪儿拿了一盒玉带糕,分送给大家吃。送到薛沁这里,他忽然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你娘特地给你弄的,让我拿过来,你瞧她对你多好,你怎么不跟她住,反倒赖在我娘这里呢?”   薛涟只比薛沁大三个月,年岁相当,最不相让,小孩子说起话来也没个轻重,这下薛沁真的恼了,她晓得那人就在附近,于是大发雷霆,砸掉那盒玉带糕,扬声道:“夫人就是我娘!我是夫人的女儿!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与我无关!我不吃这破东西!”   桂姨娘原本躲在柱子后头,听见这话,垂头抹了抹眼泪,一声不吭地走了。薛沁看见她抹眼泪的样子,那一幕重重落在心底,等到姨娘死后,不断浮现出来,让她无比难过。   家里唯一知道这难过的,只有大哥薛淳。   那年那夜的黄昏,她偷偷在假山里头烧纸钱,不料被大哥撞见了,原本她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掩饰,薛淳走近一看,明白过来,叹气说:“我还以为你当真没心呢,姨娘对你那么好,你若果然半点难过也没有,那便与畜生无异了。”   薛沁抱着大哥哭了个痛快,后来莫名其妙睡过去,薛淳将她背回房,也没有对第三个人说起这个秘密。   她不知自己是对这个家有依赖,还是对大哥有依赖,年少的时候总想,就算一辈子不嫁人,留在这府里,即便做个老姑娘,她也是愿意的。   可惜女子终归要找婆家,十四岁那年,父亲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原本十五岁就该出嫁了,只因夫人舍不得,她自己也不愿意,生生拖了两年,最后还是在父亲的权威下硬逼着坐上花轿,就这么嫁给了苏州卫指挥佥事之子王简。   作孽的是,王简这人相貌平庸,一身蛮力,喜欢舞刀弄枪,对闲情雅趣一概不通,十分不得薛沁欢心。   最初几次回家,薛沁嘴里没有半句好话,哭着喊着打死也不要跟王简回去。   夫人劝道:“我看他在你面前伏低做小,讨好赔笑,应该对你不错,女人这一生最要紧的不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吗?赏心悦目的皮相在言听计从的宠爱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呢?”   薛沁听不得进去,她的三个哥哥都是风流倜傥的人物,眼睛养刁了,哪里看得上王简:“爹爹为什么要把我嫁给一个粗俗的武将?他面貌丑陋,品性更加庸俗!我讨厌他!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我就忍不住作呕!”   虽是气话,却也半点不假,成婚之后薛沁根本不准王简碰自己,晚上就寝,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床下,饶是如此她仍旧觉得万般嫌恶。   直到一年以后他们才圆了房,王简那匍匐般的姿态终究得到了薛沁的怜悯,她对他极坏,脾气暴躁,出口伤人,而他始终忍让,任打任骂,像捧仙女儿似的捧着她,圆房以后也不曾有变,就这样过了七年。   七年后的薛沁对王简仍旧没什么好脸色,回到娘家,上夫人房里请过安,匆匆打发了他走,夫人见状拍拍薛沁的手,劝道:“你这般任性,他迟早会伤心的。”   “俗人一个,知道什么伤心?”薛沁皱眉:“若真那样倒好,我巴不得他厌了我,去找别的女人,谁稀罕呢。”   夫人摇头:“都这么大了,还这么口无遮拦,这种话传出去像什么样?”   薛沁抿了抿嘴,抱住夫人的胳膊嘟囔:“好了,我不说便是。”   正闲话着,外头传来丫鬟请安的声音,孟萝搀着薛淳进来了。薛沁一见薛淳就立即红了眼眶,忙起身迎去:“还是大哥疼我,这么快就来了,不像二哥和三哥,没良心的瘸了腿,这会儿也不来看我。”   薛淳笑着敲敲她的脑门,道:“不许这样议论兄长。”又打量说:“都是做娘的人了,还没羞没躁的哭鼻子呢,丢不丢人?”   “才没哭,是被你身上的药味儿熏着了,”她亲昵地勾住薛淳的胳膊:“大哥身子可好?如今还是吃那些药吗?”   孟萝在一旁笑:“看来我是多余了,四丫头眼里只有她大哥,压根儿瞧不见旁人呢。”   薛沁这才望向孟萝:“嫂子似乎比去年瘦了许多,气色也不好,可是近来过得不大舒坦?”说着左右张望:“怎么不见芙霜?”   孟萝撇撇嘴,挑眉摸了摸耳坠子:“她忙着呢,知道四姑娘回来也不说过来请安,真是枉费你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了。”   薛沁笑笑:“我有什么心思,只要她能服侍好大哥,再给家里添几个小子姑娘,便是她的造化了。”   孟萝也笑:“那倒可惜,你大哥认床,不大去她房里,即便封了姨娘,也跟做丫鬟的时候差不多,我也怪替她委屈的。”   薛淳被她们一左一右说得无比尴尬,清咳一声:“母亲面前,莫要胡说八道了。”   ***   夫人的寿宴热热闹闹办了三日,族中亲眷及各处友客分次过来吃酒看戏,园中几个大的厅堂摆开筵席,官客一处,女宾一处,觥筹交错,悬灯结彩,管弦笙箫不绝于耳,喜闹非常。   第三日家宴,吃过饭,移至楼中看戏,女人们都围着夫人说笑,未絮和轻蘅坐在边上自顾闲聊,隔着帘子,从栏杆望下去,王简正在同薛洵敬酒。   轻蘅用扇子挡住脸,小声对未絮说:“台上的戏还不如台下好看呢。”   未絮朝薛沁那边扫了一眼,见她也正掀开帘子往下打量,脸上露出几分嫌恶的表情。   “其实姑爷为人不错,老老实实的,对大家都很谦逊,”轻蘅道:“可惜四姑娘没眼光,瞧不上,如今见他和几位爷站在一处,只怕心里有了比较,愈发不是滋味。”   未絮道:“四姑娘是个尤物,心气儿高,可以理解。”   轻蘅嗤笑:“他们薛家的人不过空有皮囊罢了。”说着往周围扫一眼,凑近了小声道:“她可不是个安分的,嫁给王简不甘心,偷偷勾搭上王家俊俏的小叔叔了。”   “啊?”未絮瞪大双眼,忙用扇子挡住半边脸,倒吸一口气:“这种事你听谁说的?”   “薛涟啊,”轻蘅挑眉:“前日他喝多了,自己多嘴说给我听的。不止这个小叔叔,几年前还有个外头的小哥,专给她送枇杷的,两人不知怎么勾搭上了,最后还闹出人命了呢。”   “那,那……”未絮指指楼下。   轻蘅坐正了,摇摇扇子:“天晓得,或许不知道,或许装不知道吧。”   未絮望着那个憨实的男子,不由得叹一声气。轻蘅转开话头,问:“你们家春喜呢,这两日怎么不见人影?”   “她娘前几日没了,正难过呢,就没带她出来。”未絮的视线挪到薛洵身上,心不在焉地说:“你不晓得春喜那丫头身世可怜,家里没人了,那日奔完丧回来,木讷讷的,话也不说,真叫人担心。”   “她还有你啊。”轻蘅说。   “是啊,她如今只有我了。”   ***   听过大半宿的戏,夫人乏了,薛沁送她回房休息,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因明日就要走,薛沁不舍,从夫人房里出来,又去春霖院坐了坐,同大哥和芙霜闲聊家常。   孟萝从外头忙完回屋,薛沁便起身走了,也不叫人跟着,自己慢慢悠悠地散步,穿过后花园,朝冬蓼院走。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酒气,她想到方才夫人的话,警告她不许再胡作非为,必须立刻跟王家的小叔断了干系,说得好似天大的麻烦一般。   她出嫁的时候带了一个陪嫁丫鬟和奶妈子,都是夫人安排的,什么都瞒不过她。   可是说到底,山高皇帝远,夫人的手伸再长,也管不了王家深宅里的事。   人活着不就为了一点乐子吗?若要她一生守着王简这种男人,还不如早早死了舒坦。   想到死,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漂亮少年的脸,笑起来温暖又诚恳,眼睛藏不住话,满满都是对她的死心塌地。   那个少年叫什么……罗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他身上青草的气息,他说要给她送一辈子枇杷,说总有一日要带她离开王家,还说要娶她……   听听,多傻呀。   薛沁苦笑一声,扶着岔口的石头坐下,冷月当空,四周悄冥无声,她忽然发现地上多出一个影子,就站在她后头,似乎一直静静跟在身后,幽幽荡荡,鬼魂一般。   寻着影子看过去,极陌生的脸,她肯定自己没有见过。   “你是哪个院里的丫鬟?跟着我做什么?”   薛沁问了这么一句,没有听见对方的回答,却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好像就是她方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那个名字。   罗……潜。   对,罗潜。   她的第一个情郎,她的第一个奸夫,她亲手害死的漂亮少年,终于,想起来了。   ***   未絮回到夏潇院,卸了妆,换了衣裳,吩咐秋田:“早些洗漱休息,这两日累得很。”   秋田问:“不等二爷回来吗?”   “他在厅上陪客,兴许还要闹半宿呢,不等他了。”   又道:“春喜呢?怎么不见她在屋里?”   “方才出去了。”   “这死蹄子,带她看戏她不去,这会儿大晚上跑出去疯什么呢。”   “她心里不痛快,出去转转也好。”   秋田说着,伺候未絮更衣沐浴,不多时她从桶里出来,穿上衣衫,打了个哈欠,靠在床头翻书催困。   秋田在外间睡下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戏台那边的鼓乐声隐隐传来,未絮翻了个身,正准备吹灯歇息,这时房门“嘎吱”一响,她以为薛洵回来了,起身一看,却是春喜。   “你死哪儿去了?”未絮捏捏肩膀,哑着嗓子说:“给你留了碗冰糖银耳,喝完早些睡吧。”   春喜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前,忽然双膝一颤,直挺挺跪下:“小姐……”   未絮愣住,缓缓坐起身,讶异地看着她。   “小姐救我……”春喜跪着扑到她床前,不断磕头:“小姐救我,小姐救我……”   未絮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拽住春喜的胳膊:“怎么回事,好好回话。”   春喜满脸惊恐:“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第三十章   未絮从不知道,这些年来,春喜心中藏了那般难解的恨意,平日里玲珑小巧的一个丫头,发作起来,竟然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薛沁那毒妇,死有余辜!她花言巧语骗走了哥哥,若真心相待也罢了,谁知她为了自保,竟不顾哥哥的死活……”春喜哭着捂住脸:“那日他们私会,被王家的人抓到,薛沁便说是哥哥用强,妄想轻薄于她,哥哥没有辩解半句,认下这罪名,结果被王家的人活活打死了……”   未絮记得,那年罗潜丧命,春喜哭得天昏地暗,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用尽全身力气难过着,好似这条命也不要了一般。如今后知后觉,往深了想,只怕这兄妹之情已然越界了。   “所以你杀了薛沁,”未絮怔怔的:“你确定她死了吗?”   春喜睁大惶恐的双眼:“我砸破了她的头……把她扔井里了……”   未絮缓缓倒吸一口气,心中浪潮翻涌,寒意透骨,脑子里支离破碎地反复回撞着四个字:扔井里了、扔井里了……   “小姐,”春喜跪在床前紧紧抱住她的腿:“我没有办法,哥哥没了以后,娘的眼睛都哭瞎了,临终的时候是含恨走的,她死不瞑目啊!我这条贱命连亲爹亲娘也不要,是罗家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的恩情,就被薛沁害得家破人亡了!可她呢?可有半点愧疚?这些年她照样过得滋味齐全,连哥哥是谁也忘了,我如何能不恨她!”   未絮按住春喜的肩:“小声些。”说着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攥着双手,道:“不怕,府里除了我没人知道你是罗家出来的,不会轻易查到你头上。”   “可是方才,霜姨娘看见了……”   “什么?!”   春喜道:“方才我正准备离开,不知她怎么突然出现了,远远的喊了我一声,我当时害怕,躲进了花丛里……”   “她看见你动手了?”   “肯定没有,不然、不然早喊人了啊,”春喜干干地咽一口唾沫:“可明日事发,霜姨娘肯定知道是我干的,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把她……”   未絮瞪大眼睛:“芙霜也死了?!”   春喜慌忙摇头:“没……打晕了,有巡夜的人经过,我怕被发现,扔下她跑回来了。”   未絮屏住呼吸怔了许久,尖尖的指甲把皮肉掐出了血印子,也不晓得疼,思索一阵过后又死死盯着春喜,盯着这个打小跟在身边、死心塌地依附着她的心腹、妹妹,混沌的思绪逐渐拨开分明,然后她听见自己冷静而笃定的声音说:“不要慌,这个时候没闹出动静,说明还没人发现芙霜,趁现在天黑,我们赶紧过去看看,倘若……”   她抿了抿嘴,没有说明“倘若”之后该怎么样,大约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自会有一条路指出来,暂且不必去想那是条什么路。   春喜闻言忙给未絮披上外衫,二人灯笼也不拿,悄悄离开屋内,匆忙往冬蓼院那边去。一路没碰见什么人,因着寿宴,这几日大家都在厅上忙碌,冬蓼院地处偏静,愈发连鬼影子也见不到。   月亮冷洞洞洒下一片银晖,路边石墩子里的烛火又深又暗,行至岔口,春喜指着前边的芍药丛说:“就在那里。”   未絮提裙而入,果然看见一抹纤瘦的人影躺在半人高的花丛底下,动也不动。她缓缓呼吸,将那人翻了个身,见她额角淌着血,糊了半边脸,但能看出就是芙霜。   “小姐,”春喜忽然从地上捡起一根发簪,惊恐道:“这是谁的?”   未絮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薛沁的,今日见她戴过。”   说到这里,目光不由得望向前面那口黑森森的井,一瞬间浑身的鸡皮疙瘩全冒了起来。   正当此时,芙霜动了动,嘴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把未絮吓一大跳,猛地往后退开两步,瞪大双眼盯着她。   “救命……”   芙霜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奶奶……”   未絮屏住呼吸,心跳剧烈。   春喜急忙抱住她的胳膊将她往后拖,芙霜看见春喜的脸,目露惊恐,嘴里破碎的支吾声愈发焦躁,双手胡乱抓着花树根,试图站起来。   “小姐,她……”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晃晃悠悠的灯光和絮絮叨叨的话语,慢慢朝这里移动。   “巡夜的婆子转回来了!”春喜大惊。   “救命,救命……”芙霜蠕动着,用尽力气往花丛外头爬,春喜见状立即扑上去拽住她,然后使劲儿捂住了她的嘴。   那四五个婆子逐渐靠近,芙霜拼命挣扎着、嘶吼着,虽被堵住了嘴,但那喉咙里发出的声响却越来越亮。   春喜知道自己完了,含着眼泪忙回头去看未絮:“小姐快走吧,别被她们看见你在这里!”   那一刻未絮心想,芙霜怎么那么讨厌呢?为什么非要叫呢……   她手脚并用爬过去,手里那根金簪仿佛不受控制的,戳进了芙霜柔软的脖子……   粘稠的血溅出来,喷在她脸上,瞬间冰凉。   芙霜蹬着双腿,手指猛抓住未絮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咯咯”几声呛,眼珠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诶,方才赌钱的周妈妈是管家媳妇的表亲,关在柴房恐怕不妥吧?别过了这几日寻咱们麻烦才好。”   “有何不妥,大奶奶早吩咐过,这几日往来亲客众多,务必打起精神做事,不能让旁人看咱们薛府的笑话,她老人家自己不尊重,怪得了谁?”   “就是,咱们辛辛苦苦满院子转悠,她们倒会偷懒耍乐。”   ……   婆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碎碎叨叨地走了过来。   未絮和春喜死死按住芙霜抽搐的身子,趴在那花丛里,影影绰绰间看见衣裙在前边穿梭而去,五六只灯笼也一晃而过,将她们三人的脸照得惨白。   说话声渐渐远了,手底下的芙霜也不再动弹了。   夜风又凉了一些。   未絮将她狰狞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抽出衣袖,往后跌倒,大口喘着气,精疲力尽。   “小姐,”春喜抖着嗓子:“她死了。”   未絮好像听不到,瘫坐在那里无法动弹,过了一会儿,哑声说:“把她弄到井边。”   “扔下去吗?”   “不,就放在井边。”   她们一个抬脚,一个抬胳膊,踉踉跄跄,将芙霜搬到了井口。   “可是这样很快就会被发现。”   “早晚会发现的。”未絮无法控制自己去看芙霜瞪大的眼睛,那双冷飕飕的惊恐的眼睛,仍旧怨怼地盯着她,可她此刻心中感受不到恐惧,只觉得像在做梦,一切都不真实。   恍恍惚惚,匆匆忙忙,回到夏潇院,春喜打水给未絮洗脸,冰凉凉的水,沾湿帕子,使劲搓着皮肉,企图将那罪恶也一并给搓掉才好。   “小姐……”春喜啪嗒啪嗒掉眼泪:“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   未絮瞪着自己手上的血,一面用力擦洗,一面冷道:“明日一早你便出府,去山塘街的岚风客栈找冯掌柜,就是咱们柳家以前的老账房,他会帮你,你先过去住着,等这里没事了再回来——千万别去柳家,倘若有变,他们第一个就会去柳家找人,岚风客栈没几个人知道,那里很安全,若三日后我没去看你,你就赶紧离开苏州!”   “小姐……”   “没事的,”未絮抱住她:“人已经死了,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有事,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春喜用力点头。   ……   夜已经很深了,未絮躺在床上木讷地望着那盏烛火,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何时房门被推开,薛洵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她下意识翻了个身,面朝里头睡去。   他走到床边,将褪下的外衫随意扔在矮几上,然后倾身凑过去看看她的脸:“装睡呢?”   说着,将额头重重贴在她耳边,磨蹭着往下,流连于颈脖之间,含糊道:“这几日累得很,不想动了,烦你起来给我擦洗一下。”   未絮说:“别洗了,你睡吧。”   他躺进被窝,手掌摸到她侧腰,收拢,贴近:“你身上怎么那么凉?”   未絮僵着身子不作声。   “抖什么?”他轻笑:“我又没欺负你。”   未絮抓住自己不断发颤的手,道:“不是累了么,还不早些休息。”   “是累啊,”薛洵叹气:“可也难得热闹,四妹回来,母亲和三弟高兴坏了,连大哥也接连几日出来看戏吃酒,家里很久没这样团圆过了。”   “……”   “你不知道,四妹小的时候比男孩儿还要顽皮,嘴巴像麻雀一样聒噪,我真烦透她了,偏偏大哥袒护,三弟也爱跟她玩儿,我只有躲得老远,不理他们,谁知她竟然记到现在,说我对她不好,嫌弃她,呵,真是。”   “……”   “听说你小时候也很讨人厌的,是不是,小柳儿?”   薛洵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未絮轻轻翻过身,手指触碰他的脸,触碰他眉梢浅淡的笑意,心里一阵一阵揪痛起来。   二爷……   二爷……    第三十一章   天亮了。   未絮一夜未眠,靠在薛洵怀中,手里抓着他的衣裳,目光不知落在哪一处,脑子时而混乱时而空洞,时而闪现出芙霜怨毒的眼睛,她心下一抖,忙仰头去看薛洵,看着他就不那么怕了。   微光透进屋子,明明暗暗,纱帐外有个影子在晃动,忽然伸进一只手,撩开了帐幔,未絮敏感的神经绷至极端,瞪大双眼喊:“谁!”   那手一颤,险些缩回去,春喜瞳孔里布满血丝,惊诧地看了看她,哑声道:“小姐,是我。”   薛洵被吵醒,眉宇微蹙,依稀不耐道:“大清早的,你嚷什么呢?”   未絮克制着起伏剧烈的喘息,僵硬道:“方才做了个噩梦……”又说:“二爷该起了。”   薛洵翻身平躺,困倦未减:“再睡会儿。”   “今日不去衙门吗?”   “还早,”他说:“送完四妹再去也不迟。”   未絮看见春喜的脸色又煞白了几分,她知道自己也一样。沉默着,起身下床,一面从柜子里取出金银宝钞,一面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床上的薛洵,道:“娘近日病了,身边也没个利索的丫鬟,我不放心,你回去替我瞧瞧,好生伺候着,过几日再回来。”   说着将钱财与衣物装在包袱里,塞给春喜,咬唇推着她往外走。   春喜眼泪直往下掉,跪下冲她磕了三个头,然后拿上东西,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夏潇院。   未絮披头散发回到房中,一声不吭地坐在妆台前,抬眼一看,镜子里那人是谁?陌生极了。   丫鬟们进来服侍梳洗,她木偶般任由她们摆弄,对周遭一切好似浑然不觉。   没过一会儿,及腰的青丝被两只巧手梳得齐整,再尽数收上去,以丝绳和发簪固定,挽成了一个堕马髻。妆花纱衫和挑线罗裙也穿上了,外头已经摆好饭,未絮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只呆坐在凳子上,心中默默等待暴风雨降临。   薛洵起床更衣的时候终于有人来报,说大事不好了。   薛洵最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一惊一乍的样子,当即眉头一蹙,冷眼扫了过去。   那丫鬟顾不上他的脸色,慌道:“昨晚四姑娘一夜未归,姑爷以为她在夫人房里歇了,早上过去,谁知姑娘却不在那里,这下夫人和姑爷正急得四处找人呢!”   薛洵道:“兴许又是不想走,躲起来了吧。”   未絮垂头给他穿靴,看不清表情。   正在这时另一个丫鬟惊叫着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不得了了!四姑娘、四姑娘……”   丫鬟终究不敢说出口,只道:“四姑娘出事了,二爷快去芍药圃瞧瞧吧!夫人和姑爷在那儿,现下大爷和三爷都过去了!”   薛洵觉得不对,起身大步离开,丫鬟见他走了才哇地哭出声:“死、死了……霜姨娘死了,四姑娘也死了!”   “什么?!”   “方才他们在外头寻四姑娘,谁知竟然看见霜姨娘死在芍药圃的井边,脖子上插着簪子,眼睛瞪得老大……婆子们去抬,结果发现井里还有个死人,捞起来一看,竟然是四姑娘……”   屋内顿时七嘴八舌,惊恐一片。   未絮紧抿着嘴,坐在床沿仔细回想,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身上越凉,不知外头已乱成了什么样,她不敢出门。   中午的时候孟萝来了,丫鬟们被打发下去,她走得急,直拿绢子擦汗,说:“你倒沉得住气,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连轻蘅都坐不住,你竟然还躺在床上发呆?我的二奶奶,你可是吓傻了?”   未絮坐起身,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孟萝挨在床沿,用那种严肃又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告诉她说:“昨夜四姑娘从春霖院离开,帕子落下了,芙霜给她送去,谁知竟发生这样的事,两个人都死了……你说怪不怪?莫不是她们主仆二人发生什么争执,打起来,结果两败俱伤,接连丧命?”   未絮手脚冰凉,缓缓呼吸,道:“芙霜怎么死的?”   孟萝忙用手比划:“簪子插在这里,血流了遍地呢。”又说:“两人头上都有伤,那簪子又是四姑娘的东西,我猜她们肯定打过架,接着起了杀心,要么就是芙霜把四姑娘砸晕了,准备丢到井里去,谁知四姑娘醒了,拿簪子扎她,芙霜最后奋力一搏,还是将她推到了井下,可自己也死在了一旁。”   未絮听得心惊肉跳:“怎么会这样……想来也没有别的解释了……夫人和几位爷呢?他们怎么说?”   “他们自然没那么容易接受,还有王简,搂着四姑娘不撒手,好似痴傻一般,真叫人看得心酸。”孟萝摇摇头:“他们是不大相信芙霜会无缘无故杀她主子的,但要我说,谁晓得她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矛盾呢?而且芙霜当上姨娘以后也有些目中无人,兴许她对四姑娘不再低眉顺目言听计从了,因此引发争执,也未可知啊。”   未絮木讷地点头:“是啊,应该就是这样了。肯定是这样,你说的不错。”   孟萝走后,未絮起身在屋内踱来踱去,丫鬟们只当她被吓着了,哪里晓得她心中的紧张的激动已经达到了顶点。   她想,如果大家都相信孟萝说的那种可能,那么她和春喜就安全了。第一,昨夜的事情做的很隐秘,并没有被别人看到;第二,薛府没人知道春喜和薛沁之间的瓜葛,因此不会有人把薛沁和芙霜的死联想到她身上来。第三,即便他们不相信芙霜和薛沁会自相残杀,但从井边的假象来看,没有比这更加令人信服的可能了,不相信也只能接受。   未絮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心中狂喊,是的,就是这样,没事了,她和春喜不可能被人怀疑,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如此想来,松一口气,顿觉口干舌燥,她让丫鬟倒了杯茶,咕噜咕噜灌下,这时发现秋田不在,问:“秋田呢?怎么一上午没见她?”   丫鬟道:“早上跟二爷出去的时候秋田姐姐跟着一起的。”   未絮点点头:“哦。”   正说着,薛洵回来了。   他进门,脸色极其难看,未絮不敢多想,只轻声命人去传饭。   “不必了,”他目光冰凉:“都出去。”   丫鬟们默不作声退出房间,屋内只剩他们二人,未絮缓缓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走到他跟前,说:“你早上也没吃东西,好歹垫垫肚子才有精神做事啊。”   薛洵看着她,只问了句:“春喜去哪儿了。”   未絮心中惊雷翻滚,瞬间铺天盖地炸开。   她慌乱扯扯嘴角:“春喜,春喜……春喜回柳家了啊,我娘身上不好,我让她去……”   话音未落,薛洵抬起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了她脸上。   “啪!”一声,未絮只感到一阵火辣的疼痛朝耳边蔓延,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别向一旁的脸又被掰了回来,薛洵扣住她的下颚,深潭般的眸子冷冰冰看着她:“我再问一遍,春喜去哪儿了!”   未絮不知是疼还是怎么,眼泪瞬间倾泻而出:“二爷……二爷要打要骂都行,可总得给个缘由吧?”   “缘由?你当真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没人知道?”薛洵猛甩开手,指着她:“柳家养出的好女儿,一个比一个狠毒!柳未雨买凶杀人,你柳未絮胆子更大,竟然敢亲自动手!好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未絮大惊:“没有……我没有!”   薛洵眯起双眼:“你没有?芙霜怎么死的?你别以为她是个妾,弄死不算什么,我且告诉你,按大明刑律,殴夫之弟妾至死者,以凡人论,当判绞罪!”   未絮先是惶恐愣怔,接着狠狠抹了几把泪,望着他,自暴自弃地点头:“行,你抓我去衙门吧,你让人绞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去夫人那里认罪,芙霜和薛沁都是我杀的,我认罪就是了!”   她直冲冲往外走,被薛洵一把抓住:“你还想被我打是不是?”   她睁大通红的眼:“你打,你打!”   薛洵盯了她片刻,冷道:“你不要脸面,我还要。芙霜的死活与我无关,只看大哥如何。但春喜杀了我妹妹,我定要将她碎尸万段!”   未絮一口气上不来,几乎厥过去,她再忍不住,哭叫着,双手撕扯他的衣裳:“薛沁害死人家兄长,她罪有应得!你、你、你流放了我的哥哥,如今又要杀我的春喜,你怎么不连我一起杀掉?!索性都死了才痛快!”   薛洵面色阴沉,抓住她的双手将她拖到床前扔下,接着从亮格柜中取出一条马鞭,扬手抽了她两三下:“你在跟谁说话?无法无天了,真以为我不打女人是吧?!”   未絮活鱼似的翻滚扭动,后背火辣辣的疼着,她死死抱住铺盖,埋头捂着脸,不敢再做声。   薛洵扔掉鞭子,转头走到门口,吩咐秋田:“看着她!别让她发疯跑出去乱嚷!”   “是……”   说完他便走了,去抓春喜了。   未絮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秋田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她摇摇欲坠的簪子掉下去,头发散落,脸上的妆已经全花了。   “二奶奶……”秋田红了眼眶。   她满面泪痕,浑身抖得厉害,过了一会儿,转头看着秋田:“是你,是你告诉二爷的。”   秋田跪下,垂着头,无言以对。   未絮点头:“原来昨夜被你听到了……说不定你还跟着我们去了芍药圃,否则二爷怎么知道是我亲手杀了芙霜……”   “二奶奶……”   她继续点头:“那次我回娘家报信,前脚刚走,二爷后脚就带人追来了,也是你通知的吧?”   “……”   “你虽是我的丫鬟,但二爷才是你的正经主子,这种大事你自然不该瞒他……哦,不,或者你本就是他安排在我身边监视我的?”   秋田哭着磕头:“二奶奶,求你别这样说……我只是个奴婢,我没有办法……”   未絮道:“你既然听见我和春喜的话,应当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为什么二爷还要来问我?”   秋田猛地摇头:“奴婢没有说出春喜的下落!”   “为何?”   “……”   “呵,”未絮冷冷笑了:“忠义两难全,我该替春喜谢你,至少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又道:“出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二爷吩咐,要我守着奶奶……”   “滚出去!”   ……   ……    第三十二章   未絮倒在被子里大哭一场,哭得头昏脑涨,一下一下哽咽着喘不过气,之后呆坐在床头不知坐了多久,泪干了,黏黏的糊在脸上,昭示着她的狼狈、混乱、不堪,还有挫败。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当初为何嫁到薛家,如今又为何走到这步田地。可只有一瞬,她很快便将这些懦弱又无用的想法抛在了脑后——回不去了,她这一生只能交代在薛家,交代在薛洵的手里,自打出嫁那日起,这世上只有薛柳氏,早已没有柳未絮了。   这样也好,没有退路,就不会怀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该如何便如何,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即使报应下来,扛着就是,反正情况已经坏到这种地步,也不能够再坏了。   此时此刻她突然想大睡一场,最好永远别醒过来才好。   午后毒辣的日光透进窗子,未絮精疲力尽,昏昏欲倒。正在此时,轻蘅来了夏潇院,行至廊下,见秋田坐在栏杆上垂头啜泣,满是诧异地上前说:“难得难得,谁那么大能耐,把你这通透的好人儿都给弄哭了?”   秋田忙拿绢子掐了眼泪,起身唱喏:“大热的天,三奶奶怎么来了?”   “我来瞧你主子。”   “在里头呢。”   轻蘅略一思索,笑道:“是不是她使性子,拿你出气了?你别怕,我去给你讨个公道,定要让她给你赔礼才行。”   秋田忙说:“没有的,都是奴婢自己不好,与二奶奶无关。”   轻蘅说:“她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么,表面傻傻的,实则娇生惯养,多少有些脾气,你是个好丫头,别和她一般见识,这夏潇院还得靠你在她身边协助才能妥当,春喜虽忠诚,但到底性子躁了些,不如你踏实聪明,你们俩都是二奶奶的心腹,她把你们当做家里人,所以我也当你是自己人了,说这些望你别见怪,好吗?”   秋田闻言仿佛被刀子戳在心口,又痛又愧,一时间竟抬不起头来。   轻蘅没想那么多,径直走进里屋,见未絮坐在床前,正想开口数落,忽然发觉不对,嘴边笑意敛去,眉头蹙了起来。   “你脸怎么了?”   未絮回过神,下意识往旁边掩了掩,“没怎么。”   轻蘅盯了片刻:“二爷打你?”   未絮没说话。   轻蘅弯腰捡起地上的鞭子,满脸不可置信:“他拿这个打你?!”   “……”   “王八蛋,”轻蘅咬牙切齿:“他现在在哪儿,我去帮你讨回公道!什么臭男人,竟然对自己的女人动手,你怎么不跟他拼了?!走,跟我去找夫人,我要问问他们薛家到底是怎么教养儿子的!”   未絮皱眉,把头靠在床前,疲惫地叹气:“别闹了,二爷可不是三爷,你要是敢动他,他能把你活剥了信不信。”又道:“还找什么夫人,这会儿夫人哪还有心思操心这些破事儿。”   轻蘅忍不住朝空中挥了一鞭子:“别让我看见他!你怕我可不怕,是死是活也要出了这口气才痛快!”   未絮伸手拉她,心想还好你还在这里,嘴上却道:“你嚷得我头疼,坐下歇会儿可好?”   “好个屁!你真要气死我了!”   “是,我没用嘛,”她说着躺下去:“昨夜一宿没睡,现在困得厉害,求你别吵了,先陪我歇会儿吧。”   轻蘅“哼”了一声,来回踱了几步,见未絮当真要休息的样子,没好气道:“薛洵睡过的地方我才不睡!臭男人脏死了!”   未絮迷迷糊糊挪了挪,说:“你躺里边就行。”   两人挤在被窝里,一个翻来覆去生闷气,一个静静悄悄沉入了梦乡。   未絮实在太累,整整一个下午就这么睡过去了,轻蘅却躺不住,早早起来吩咐下人准备清淡的汤菜,到掌灯时分将未絮叫醒,陪她一同用膳。   还没吃个五分饱,外头丫鬟来回,说夫人那边传话,让两位奶奶现在去一趟。   轻蘅有些烦躁,问:“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吗?”   丫鬟道:“不清楚,大奶奶和几位爷都过去了。”   二人无法,放下碗筷,收拾一番急忙来到夫人房中,走进堂屋,见正室里人影绰绰,灯烛明亮,除孟萝、薛淳、薛洵、薛涟外,管家娘子和内府几位掌事的媳妇都来齐了,十几个人一声不响,肃然静立,气氛凝重。   夫人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盏,正送入唇边,忽又没了心情,“啪”的放回桌上,问:“官府的人都走了吗?”   “是,”薛洵道:“已立案查办,这几日会叫府里的人过去问话。”   “王简呢?”   薛洵默了片刻:“因仵作需要验尸,把人抬去了衙门,王简也跟去了。”   夫人闻言重重叹一声气,拍着扶手厉声道:“究竟造的什么孽!家里竟然会出这种事!你们到底怎么当的家,怎么管的事!”   众人颔首敛眉,噤不敢言。   “好端端的,沁儿跟芙霜能有什么仇,我实在费解,她二人死得太过蹊跷,断不能就此轻易作罢,否则如何向王家交代,又如何向你们父亲交代!”   薛淳道:“母亲息怒,此事已交由官府查办,若有内情,定会水落石出的。”   夫人摆手:“未必查的清,薛家人多事杂,这几日还有外客来往出入,其中又不少非富即贵的官客命妇,你叫他们如何好查。”又道:“还是得从咱们府里着手才行。”   孟萝开口:“夫人说的是,下午已经审过昨日巡夜的婆子,除了抓到几个吃酒赌钱的,却没什么异常。”   夫人面色冷冽:“死蛇懒骨的东西,养这起没用的祸害做什么,打二十板子,全赶出去!”   “是。”   又问:“还有什么行踪可疑的没有,一个也不许放过!”   管家媳妇往下面撇了一眼,说:“确有几个小厮为了赏钱拌嘴打架的,都已经处置过了,只是……今日早上春喜姑娘背着包袱匆匆出府,说家去了,不知二奶奶晓不晓得。”   未絮心下一跳,听见夫人问:“春喜是谁?”   “二奶奶的陪嫁。”   夫人凌厉的目光直盯过来,仿佛能看穿她皮肉底下每一寸沟壑似的,声音愈发沉了几分:“未絮,怎么回事。”   那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当头覆盖,她掐着自己的手,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这时听见有人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说:“春喜那奴婢素日娇惯,恃强凌弱,连月桃也不大放在眼里,我早已十分不满,今早便打发出去了。”   未絮心脏突突跳得厉害,忍不住抬眸看了看薛洵高挺的背影,呼吸也滞住了。   管家媳妇道:“原来如此,不过……当值的婆子打开她的包袱检查,却见她装了许多金银宝钞……却不像是被打发走的。”   薛洵回头看着未絮,冷道:“你竟然还给她银两?怕她出去饿死吗?如此贱婢,都是你惯出来的,我说过不许让她带走一件东西,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夫人见未絮半边脸肿着,思索一番,心中疑虑消去,只皱眉道:“下人不好,教训便是,你跟自己媳妇动手做什么?哪有主子为了奴才吵嘴的?简直不成体统。”   薛洵屏息,颔首道是。   未絮一口气松下来,后背冷汗淋淋。   轻蘅看了看他们,转开话头道:“四姑娘和霜姨娘是在芍药圃出的事,又都是从春霖院出去的,那片地方都是大嫂的人在管,难道大嫂不该解释解释吗?”   孟萝闻言眯起双眼瞪过来,嘴角冷笑:“冬蓼院本就僻静,加上这几日操办寿宴,下人都拨到前面忙活了,谁还有空去管旁的地方?三奶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事论事而已,倘若果真另有蹊跷,谁会跟她们有仇?”   “难道是我跟她们有仇?”孟萝不耐:“昨夜我刚回院子,四姑娘抬脚就走了,之后我便更衣睡了,春霖院的人都能作证,我可没有再出过门,除非我是妖怪,能变出一个分身,跟去对她们下手?真可笑!”   轻蘅悠然道:“你刚回去,四姑娘立马就走了,可见你们关系不好。我听说芙霜和你也不大对付,如此看来,放眼整个薛府,同时与她们二人不和的,只有你了,大奶奶。”   “你别含血喷人!保不齐有人跟我有仇,故意栽赃也未可知呢!”   薛淳看了轻蘅一眼,转而对夫人平和道:“昨夜孟萝不曾出门,除了芙霜,春霖院也没有谁离开过,儿子是知道的。”   薛涟回头看着轻蘅,沉声说:“不要闹了。”   轻蘅撇撇嘴,心满意足地冲孟萝挑了挑眉,孟萝气得白了她一眼。   夫人烦道:“这种时候还要吵,懂不懂规矩!”   又问:“伺候沁儿的丫鬟和婆子呢?昨夜为何没有跟着她?”   薛淳说:“四妹嫌她们聒噪,事先遣回冬蓼院了。”   “如此不尽心!她不让跟就当真不跟吗?!都给我抓起来,重打四十大板,再送去衙门好好审问!”   “是。”   闹了大半宿,薛府上下人心惶惶,稍有涉事的都被夫人从重处置,或打或罚,半分脸面也不留,掌事的媳妇们离开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敛声屏气,脸色泛白。   走出夫人的院子,薛淳和孟萝与他们不同路,转而先行一步,走到岔口,轻蘅拉住未絮,道:“你跟我去秋汐院,别回去了,我怕你被人打死。”   薛洵双眸顿时阴霾遍布,一把扣住未絮的手,猛将她用力拽到身后,阴沉道:“我管教我的女人,与你有何干系?即便我关门打死她,也没有你插嘴的份!滚回你房里去,从今往后少来我夏潇院指手画脚,听懂了吗!”   轻蘅大怒,正要发作,被薛涟拦下,道:“弟妹也是关心小嫂子,二哥不必如此动怒,一家人别伤了和气……”   薛洵指着他:“我最后说一次,管好你的人,若再敢跟我叫嚣,我便替你管教,你知道我的手段。”   说完拽着未絮,转身大步离去。   ————————   上一章未絮指责薛洵流放她哥哥的事,还记得前几章她跟她嫂嫂说的话吗,她知道她哥是不对的,只是吵架的时候情绪激动,没那么理智。   看见有评论说薛洵选择性执法,确实如此,人情社会直到现在也是一样的,以前更甚。    第三十三章   丫鬟婆子们慌张跟在后头,不晓得二爷为何如此动怒。   未絮也不懂,一个向来活得疏离寡淡的男人,此时此刻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像要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了。   冷月当空,黑瓦森森,他拉着她,仿佛正走在一条支离破碎的路上,半刻不能停歇。可她无法确定,他会带她逃离这地狱之门,还是走到更深的无解之处。   还不到夏潇院,他丢开手,大步离去。   丫鬟忙提灯上前照路:“二奶奶。”   未絮摇摇头,暗自叹一口气,慢慢回到房中,薛洵不在,秋田把晚上的饭菜热好端进来,因不敢同她说话,便吩咐小丫鬟用心服侍,自己默默退了出去。   未絮吃了些东西,更衣卸妆,披散着头发,坐在房中等,等到夜深薛洵也没有回来。   小丫鬟垂着脑袋打起瞌睡,忽而听见未絮问:“秋田呢?”   一抹身影从外头进来,正是秋田:“二奶奶。”   她淡淡看着她:“二爷在哪里。”   “在书房。”   “可用过晚膳了?”   秋田动了动唇,如实回道:“月姨娘亲自下厨做了些点心,方才端过去了。”   未絮默然片刻:“我现在想去找二爷说话,不知方不方便。”   秋田眼圈泛红:“奶奶无论何时找二爷都是方便的。”   未絮道:“只怕过去撞见什么场面,就不好了。”   “奶奶别多想……”   未絮不置可否,慢慢起身:“我自己去就好,你们不必要跟着。”   她走到书房,里头灯烛微亮,月桃憨实的声音传来,说:“从前在家,时常为爹娘按揉推拿,手劲儿就这么练出来了,二爷长年伏案办公,颈部和肩背都有劳损,应当时常活动才好。”   转过漆画围屏,未絮看见薛洵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书,月桃立在身后,正卖力为他揉捏肩膀。   “姐姐来了……”月桃缩回手,对她行礼。   未絮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一时没有做声。   薛洵也不说话。   月桃扯扯嘴角:“那我,先回去了……”   薛洵道:“你怀着身孕,行动不便,以后不要下厨了,有什么交代下人做就是。”   月桃点头,悄没声离开了书房,   未絮站在原处,后脑勺轻轻往后靠在屏风上,眼帘耷拉着,难掩疲倦地望着他。   仿佛过了很久,他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过来,见她一袭海棠长衫,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头发垂落腰间,素淡的一张脸,带着几分憔悴,好似话本里的魂魄那般,凄冷黯淡。   薛洵看了她一会儿:“你若不是来交代春喜的下落,便出去吧,我与你无话可说。”   未絮沉吟稍许,道:“你放过春喜,我给你妹妹偿命。”   薛洵眉也不皱:“出去!”   她垂眸敛声,过了半晌,道:“横竖我已经这样了,何必赶尽杀绝呢?至少留一个人好好过活,她的债我替她还,有什么差别。”   薛洵冷声一笑:“你已经这样了……你哪样了?”   她没说话。   “薛家是个肉身地狱,你在这里活不下去了,是吗?”薛洵双眸阴寒:“我竟不知二奶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真对不住,原来我们全家上下都亏待了你,明日我便让他们给你道歉,让夫人、大哥、三弟,都给你赔礼谢罪,你可觉得舒坦了?”   未絮只想说她杀了人,左右是有罪的,现在听他这样讲,便道:“二爷无需动怒,我嫁给你两年,一无所出,还招来那些祸事,我已经没什么脸面可言了,哪里还敢委屈。”   薛洵道:“孩子的事情我几时埋怨过半句,倒是你自己,三番五次挂在嘴边,总觉得旁人都在看低你。”   未絮心下一沉,缓缓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曾埋怨过,但你该做的也都做尽了。”   薛洵略微一怔,随即点头笑道:“原来如此!说到底,是在怪我给你委屈受了,好,很好,既然这样,你今日不妨敞开话告诉我,我要如何待你才不算辜负?二奶奶告诉我一个齐全的法子,让所有人都高兴的法子,我也省得去做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了!”   未絮原本平静的心被他一番话砸得砰噹乱撞,尤其听见“辜负”二字,仿佛暗藏的秘密被挖了出来,一口凉气猛窜入五脏六腑,冷得她一个哆嗦,竟半晌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薛洵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却不再继续方才那番言辞,只道:“你身边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情没完没了,是不是非要我把你关起来,或者把你弄成傻子,你才肯安分一些?”   “什么意思?”未絮没来由慌了慌:“二爷是说我娘家人吗?”   “还有赵轻蘅。”薛洵道:“从明日起,不许她踏进夏潇院半步,你也不准出去,等我了结了这件事情再说。”   未絮离开的时候心想,他要如何了结?若一辈子找不到春喜,他便一辈子不让她出门吗?以他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呢?   还有秋田,她当真会守口如瓶吗?   未絮死死盯了三日,见秋田几乎寸步不离地伺候在旁,而薛洵又连日留宿衙门没有回来,似乎并没有告密的可能。   未絮提心吊胆等着,终于在第四日清晨,等来了春喜的消息。    第三十四章   自从哥哥被流放贵州以后,娘已经大半年没有登过薛家的门了。这次来,也不像以往那般先去夫人房里坐坐,只带了些时令的瓜果,让底下人送去。   未絮打发了身边的丫鬟,房中只剩她们母女二人,娘道:“近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婆婆寿宴刚过便闹出人命官司,死的又是小姐和姨娘,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好些个版本,我却不知究竟哪个是真的。”   未絮沉吟片刻,道:“官府已着手查办,兴许他日能水落石出吧。”   娘看着她:“此事可与春喜有关?她为何在这个当头躲到岚风客栈去?”   “娘别过问了,只当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我何尝愿意打听薛家的纠葛,只是担心你在这里遇见难处,我也帮不上忙。”   未絮心中动容,眼眶酸涩:“女儿在这里过得不错,只可惜不能给娘和哥哥嫂嫂遮风挡雨,白费你们当年一片心了。”   “傻姑娘,说这些做什么,”娘握住她的手:“你只要顾好自己,和和乐乐的,家里无需你操心。”   又道:“昨晚老冯来见我,说春喜已经连夜出城,让我同你说一声,等到了落脚处自会递信回来,到时再转告与你。”   未絮忙问:“她离开苏州了?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天下之大,她一个女娃娃怎敢随意漂泊,只能去贵州,你哥哥在那里,虽不能轻易相见,但心里到底踏实些,倘或有个万一也好照应一二。”   未絮提起一口气,连连点头:“贵州好,贵州好,否则她流落在外我也难以放心。”   忽又想起什么,问:“二爷近日可曾去过柳宅?”   “没有。”   未絮心中思忖,暗道他应该料定春喜不会蠢得往柳家跑,况且没来由的上门要人,传到夫人耳里等同于不打自招,他既然压了下来,便不会在明面上捉拿春喜,只能暗中进行。可如今春喜已经离开苏州,他又能怎么办呢?   未絮对娘说:“春喜的去向,切莫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   娘“嗯”一声,并不追问,转而道:“许久未见欢姐儿,她如今可好?”   未絮道:“长高了许多,让奶娘带她过来给你请安。”   “一会儿再说,”娘道:“偏院那位姨娘如今怀胎几个月了?”   未絮闻言一怔,张张嘴:“五个多月吧。”   “这么算来今年就要生了,”娘看着她:“若是个姐儿还好,倘若生下哥儿……你该放在自己房里养才行。”   “……”   “大不了我豁出脸皮,再去跟你婆婆讨这人情便是。”   “娘……”未絮心中五味杂陈:“你不必为我做这些,我自己能应付的,放心吧。”   ***   因薛洵在衙门打过招呼,暗示薛沁与芙霜之死是她二人斗殴所致,希望尽快了结此案,又因王家那边早已受够了薛沁的骄纵跋扈,又怕查下去翻出什么见不得光的秘辛,故而也要求尽早结案,莫再掀什么波澜。新任知府为人中庸,不愿搅拌两家大宅里的深水,于是这桩命案便按照许多人期待的那样,就此定论了。   未絮不知道薛洵在夫人和兄弟面前是如何周旋的,她也是头一回明明白白见识到薛家对他的信服,如这般人命关天的凶案,说没有疑虑是假,但他站在那里,强调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没有人会再质疑他的决断。   只是芙霜已死,夫人无处泄恨,继而又重重发落了几个下人,才算稍稍平气。   六月末,薛沁的灵柩在王家停放三十五日后,浩浩荡荡发送了。王简自丧妻之后仿佛被抽掉了元神,整日浑浑噩噩颠颠倒倒,若非薛沁给他留下一子,他只怕就此消沉下去了。   发送这日夫人因病没有过来,孟萝、未絮、轻蘅跟着薛淳、薛洵和薛涟前往王家,一路送了殡,至晚方才回来。   这场风波似乎随着薛沁的葬礼,一同入土为安了。但未絮知道不是,她知道自己陷在这魔障中没有逃出来。   秋田也一样。   暑热渐重,这夜掌灯过后,各房安歇,秋田提着锦盒来到二门外一处下人的住所,敲开门,一个微胖的少年探出头,见她便咧嘴笑开:“哟,怎么是你啊,快进来坐!”   秋田提裙入屋,将锦盒放在方木桌上,笑道:“你今日生辰,我来给你祝寿。”   “难为你每年记得。”临安涮了杯子准备倒茶,谁知被她拦住,说:“倒这个做什么,我带了秋露白,你去拿两个吃酒的碗来。”   临安哈哈一笑:“果然是二奶奶身边的大丫头,连这么好的酒都赏你了。”   “去,说这话故意恶心我呢,”她苦笑一声:“当年若不是你求二爷把我从拐子手里救下来,我如今还不知在哪里遭罪呢,你我知根知底,何必讲那些没意思的。”   “是是是,我这嘴又犯贱了!”   灯烛一盏,对饮两人,吃着小菜,喝过几杯,临安道:“你今日不用值夜吗?若二奶奶叫人可怎么好?”   秋田摇摇头:“我如今在二奶奶跟前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我能做的,别人也能做,兴许看不见我,二奶奶心里还更舒坦些。”   临安问:“是为了春喜?”   秋田垂下眼帘没有吭声。   临安叹道:“春喜那丫头……唉,也是自己作孽。”   秋田闻言仰头灌下一杯,吞得急了,呛出一汪眼泪,她拿袖子一抹,直视着临安:“我今日问你一件事,请你务必如实相告。”   临安抿了抿嘴:“你不要问,二爷吩咐过,若走漏半点风声,我立刻就得死。”   秋田哽住呼吸:“如此说来,你们已经找到春喜了。”   “……”临安半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你说你生这七窍玲珑心做什么?给自己找罪受吗?”   秋田抓住他的胳膊:“求你告诉我吧……春喜与我都是身世多舛的苦命人,她待我如同姐妹,可我却出卖了她……这些时日我没有一刻安宁,你好歹让我知道她的死活,否则我永世难安……”   临安蹙眉叹气,拍拍她的肩:“那些恩怨本与你无关,我们不过是主子的手脚耳目,凡事都得听主子的,你又何必把罪孽怪到自己身上?”   秋田闭了闭眼:“春喜是不是死了?”   临安看着她,半晌过后,道:“早就死了。”   “……”秋田捂住脸,一瞬间泪如雨下:“不可能……你们怎么找到她的?”   临安摇头轻叹:“山塘街,岚风客栈,按理说,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地方,可作孽的是,几年前二奶奶……我是说先头那位二奶奶,曾经跟二爷提过柳家在苏州城里的几处隐秘私产,二爷暗中派人盯守,果然,抓到了。”   秋田简直不敢想象春喜当时有多害怕。   “她如何死的?”   “你别问了。”   “我想知道!”   临安默然片刻,说:“和四姑娘一样。”   秋田手指剧烈颤抖,呼吸快要停滞:“她走的时候可说了什么?”   临安懊恼地灌下一杯酒,咬牙道:“说了,说了两句话。”   “……”   “小姐救我,秋田救我。”   她扑在桌上放声痛哭。   临安难过地拍她的背:“让你别问……现在好了?”   又道:“这些话你务必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能让二奶奶知道……那日春喜从客栈出来,原本立刻就能将她拿下,但她身边有柳家的人相送,二爷只让我们跟在后头,等出了城,柳家人走了,这才动的手……你我都是二爷的心腹,这件事你知道轻重,切莫在二奶奶面前露了马脚,千万记住!”   秋田心如刀绞,哭过好一阵子才缓过神,不断抽噎着:“你放心,即便不为你的性命,我也不敢往二奶奶心上再戳刀子……这个秘密我会带进棺材,死也不会让她知道……”   ……    第三十五章   月色清朗的夏夜,花草窸窣,虫鸣依稀,偏院里,上夜的婆子打着瞌睡,众人都歇下了,月桃浅眠,腿部一阵痉挛,忽的疼醒过来。   丫鬟品芳在外间听到她略带烦躁的“唉哟”声,忙拿灯来瞧:“姨娘又抽筋了吗?”   月桃眉头拧紧,侧躺着,任由品芳掀开背角,将她水肿的小腿绷直,然后熟练地握在手中按压:“一会儿拿热帕子敷一敷就好,姨娘忍忍。”   她闭着眼睛把脸埋在锦被里,不知怎么,这一回忍不下去,委屈地哭了句:“我想要二爷……”   品芳默然片刻,道:“现在已经四更了,明日再请二爷吧。”   “可是好难受……”   “怀孕哪有不难受的呢,这会儿不过抽筋姨娘就受不住,到临盆的时候可怎么好?”   月桃闭着眼睛泪流:“我并非受不住,只是希望半夜疼醒的时候二爷能在身旁,那样即便再疼我也甘愿承受……”   品芳道:“姨娘别多想,二爷本就不是体贴的男子,若真要他在这里陪你纾解,你却不一定受用,反倒拘手拘脚了。再说平日那些好吃的好穿的哪样少过咱们呢,姨娘一向很懂分寸,应该知道扰人清梦不好,而且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你使性子,那就得不偿失了,对吧?”   月桃本只是难过,这下却不耐起来,她已经够懂事了,还要怎么退让才算满意?即便二爷不在,她也希望此时能够得到丫鬟轻言细语的安慰,而不是那些令人反感的大道理!   怀孕六个月,她遭了不少罪,呕吐反胃,手脚浮肿,最近又开始抽筋,她本就浅眠,好容易睡着了,突然痉挛痛醒,再入睡时已然天亮了。她才十五岁,会害怕,会寂寞,怀了身孕,期盼得到夫君的怜爱,难道有错吗?   这偌大的薛府又有谁真心为她着想呢,一个个把分寸和进退挂在嘴边,可那些规矩不过用来约束她这种卑微的姨娘罢了。   想到这里,月桃一阵心寒,猛地抽回了脚,不再与品芳说话。   品芳也不在意,默默为她盖好被子,悄声退了出去。   月桃嘴上没说,其实这一刻,她很怀念佩枝。   品芳原是夫人房里的人,一板一眼,只晓得规矩,并不与她亲近。佩枝虽聒噪讨嫌,但那颗心是向着她的,如今夜的光景,佩枝一定会去正房叫人,也一定会把她心里的委屈和身上的痛楚讲给二爷听。可品芳却只会让她忍耐,教她分寸。   奴才再好,不贴心又有何用呢?   佩枝走了以后,这里再无人为她分忧解难,无人为她细心打算了。   月桃暗自懊悔着,没过一会儿,忽然听见外头隐约有些嘈杂的动静,分明是从夏潇院传来的,她忙问了声:“那边怎么了?”   品芳道:“好像二奶奶又做噩梦,惊醒了。”   月桃心想,什么噩梦,吓成那样,也不知是真是假,她既如此,岂不打扰二爷休息吗?怎么反倒把二爷留在房里不让他去别处呢?可见佩枝说的也不全错,二奶奶若是个好的,明知她怀有身孕,为何还要一直霸占着二爷,不劝他过来陪陪她?   原来人心叵测,处处都是心眼儿呢。   ***   当月姨娘正在房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夏潇院这边的灯都亮了起来。   未絮又看见她了。   芙霜,满脸血污的芙霜,脖子扎着那根金簪,从井口站起身,朝她走来。   未絮想叫,想跑,可是身体仿佛被施了咒法,用尽力气挣扎也动不了分毫。   芙霜的脖子忽然裂缝,往右侧一歪,断了。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头,一面看着未絮,一面走近,然后把脑袋举到她面前。   血水底下的脸是惨白的,白得发青,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充满怨毒,死死盯着她:“二奶奶,你为什么要害我啊?”   未絮惊恐万状,拼命想闭上眼,但就是闭不上。   “好痛啊,真的好痛啊,我把头给你,你帮我缝上好不好?”   就在芙霜将自己的脑袋塞到未絮怀里的时候,未絮脚一蹬,终于从噩梦中惊醒了。   醒来的一刻她放声尖叫,好似被子里有什么东西似的,疯狂踢开,紧接着一面哭喊,一面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不要、不要来找我!我没有办法,你放过我吧……救命!救命——”   “未絮,”薛洵坐起身,企图抓住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有血,她的血,钻到我肉里头去了……”未絮用指甲狠狠抓着胳膊,泣不成声:“二爷你让她走,你求她放过我……”   “别疯疯癫癫的!”薛洵拽住她,谁知她忽然瞪着帐子外头惊恐大叫:“她来了!她来了!”   “闭嘴!”   漆黑的屋子亮起萤萤烛火,秋田和两个丫鬟提灯进屋,急忙撩开帐子:“奶奶别怕,是我们。”   就着光,薛洵低头一看,她已经把自己两条胳膊抓出了一道道醒目的血痕,扯开衣裳,里头还有。   “去拿药,”他沉声吩咐着,又道:“把欢姐儿抱来。”   “是。”   屋内点燃安息香,灯烛明晃晃亮着,犹如白昼。   未絮的手腕被薛洵扣住,她死死挣扎,想要抓自己的头发和皮肉,万般焦急:“别拽着我!放开啊!”   正当此时,欢姐儿被抱了来,薛洵松开她,转头就把睡眼朦胧的欢姐儿塞进了她怀里。   未絮想发作,生生克制,怕吓到孩子。   “姨妈怎么了?”欢姐迷迷糊糊偎着她,粉雕玉琢的脸蛋使劲在她怀里蹭:“你都好几日没有抱我了,是不是不喜欢欢姐儿了?”   未絮闭上眼,倒在床上泪流。   薛洵道:“你姨妈做噩梦,吓得把自己抓伤了。”   欢姐儿忙笨拙地为她抹眼泪:“不怕不怕,我给姨妈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又道:“我的口水可以止痛,我吐口水给你。”   未絮不要她的口水,只将她抱住,哽咽道:“心肝儿肉,你快些睡吧,姨妈不痛了。”   “那你再给欢姐儿讲讲兔子精的故事,就是上回说的,女娲娘娘的兔子……”   秋田和丫鬟们悄声退了出去,灯留在这里,薛洵打开那个官窑瓷盒,随手挖了些芦荟胶,抹在未絮的抓痕处,她只顾跟欢姐儿说话,没有管他。   夜已经很深了,薛洵躺下来,耳边听着稀奇古怪的故事,渐渐的,听故事的娃娃睡着了,讲故事的人也没了动静,他支起身,越过欢姐儿,吻了吻那人的脸颊,心中略有叹息,如那香炉里袅袅轻烟,飘忽散去。    第三十六章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月桃早早起来梳妆更衣,赶在薛洵出门前,去正院给未絮请安。   特意留品芳在家,带上一个听话的小丫头,路上嘱咐:“一会儿二爷问起我的起居饮食,你好好回话,记得……记得告诉他我近日睡眠不好,胃口差,还有夜里抽筋的事情,”又道:“但是别说得太刻意了。”   芬儿抓抓头:“若二爷没问呢?怎么好突突的开口?”   月桃皱眉:“他不问,你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停下脚,摇头叹一声气:“你便让我早些回去休息,说昨夜本就没睡好,这不就带出话了吗?”   芬儿只能点头。月桃见她愚笨的样子,心下烦闷,想着佩枝若在,何至于要她厚着脸皮教下人做这种事呢?于是忍不住道:“晚些时候你去打听打听,看佩枝现在如何了。”   说着话,主仆二人来到正房,此时薛洵已穿戴肃整,从里间出来,谁知欢姐儿醒了,手里抓着他的乌纱帽不给,不让他走。   薛洵一手抱起孩子,另一只手去拿帽子,欢姐儿视死如归般按在怀中,哼哧道:“父亲不要去衙门!不准去!”   奶娘和丫鬟们连忙跟在边上哄:“好姑娘莫闹了,官帽可不能瞎玩儿,快些还给二爷……”   欢姐儿起床气犯了,一脸愤慨:“就不,就不!”   薛洵拍拍她的背,迎面看见月桃挺着肚子站在那里,随口问:“你怎么来了?”   月桃忙说:“听闻姐姐身上不好,想给她请安,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   薛洵道:“不必了,她这会儿还在睡,估计晌午才会起,你先回吧。”   说着掐了掐欢姐儿圆嘟嘟的小脸:“当心把你姨妈吵醒了,以后我便不准你来我们房里睡觉。”   欢姐儿咧嘴就要哭,被他沉下脸一瞪,生生忍住了。   薛洵将她交给奶娘,指着帽子说:“再不放开,就让她们挠你痒痒。”   欢姐儿脖子一缩,仿佛已经被挠了痒似的,嬉笑不迭:“我要跟姨妈告你们!”   薛洵顺利拿回自己的乌纱帽,吩咐说:“带她回房再睡会儿。”   “不,我要跟姨妈睡!”   “那你不许出声闹她。”   “嗯!”   奶娘抱着欢姐儿回里屋去,薛洵转身看见月桃仍站在那里,怪道:“你还有事吗?”   月桃回过神,局促地笑了笑,回头看一眼芬儿:“我……”   芬儿紧张,结结巴巴开口:“姨娘你,你……”   薛洵没等回答,又道:“你怎么脸色不大好?”   芬儿终于顺了嘴:“姨娘夜里腿抽筋,总睡不踏实,近日也没什么胃口,肚子越发大了,吃得却比从前还少。”   薛洵皱眉:“怎么不请大夫来瞧?”   月桃正要开口,谁知又遭人打断:“回二爷,临安在外头,说轿子已经备下了。”   薛洵被欢姐儿这一闹,已有些迟了:“今日不坐轿,让他们备马。”   说着提脚便往外走,顺手抚了抚月桃圆鼓鼓的肚子:“让大夫给你看看,好好养着。”   “是……”   月桃送他出门,想起方才他和欢姐儿的那一幕,心中泛起涟漪,期盼着自己的孩子出世后,也能得到他的宠爱,共享天伦之乐。   次日下午,她带着蜜糖莲藕到夏潇院看未絮。   “听说你昨日来过,我还在睡,烦你白跑一趟了。”未絮靠在贵妃榻上,无精打采地招呼着。   月桃见她面容消瘦,气色暗淡,忙关切说:“姐姐可是没休息好?我让人摘了新鲜的莲藕,煮熟放凉,用冰镇着,拿蜂蜜沾了吃,又清爽又助于安神,比那些汤药强多了。”   未絮一笑:“烦你费心了。”   月桃又道:“最近怎么不见三奶奶过来说话?”   “她啊,”未絮神思恍惚,懒懒地应付:“二爷得罪了她,所以便不来了。”   月桃不知为何,听见这话,忽然感到一种隔阂,她无法融入他们的生活,也无法参与他们的家常,“得罪”两个字在她这里近乎奢侈,是想也不敢想的。   可又实在好奇,正要细问,这时孟萝却来了。   “姨娘也在呢。”   月桃扶着肚子起身,被她赶紧搀住:“你如今身子沉,别管那些虚礼了。”又道:“我来也是为了你的事,正好不用再跑一趟。”   未絮让丫鬟倒茶,听着她们说话,一时不必应付,便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孟萝问:“姨娘昨日命人去找佩枝,是否想让她回来伺候?”   月桃闻言愣了愣,下意识道:“没有,不过主仆一场,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便叫丫鬟去问问而已。”   孟萝点头:“原来如此,今日管家娘子来回我,说那佩枝在下处洗衣扫地,很有些怨言,昨日以为自己要回院里来,便跟底下的婆子闹翻,还同人家打了一架,说总有一日要让她们跪在地上叫姑奶奶呢。”   月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彻底打消了接佩枝回来的念头,道:“如此嚣张,亏我还以为她得到教训知错了呢。”   孟萝只觉得好笑:“既然姨娘没那个意思,我便不给她留脸面了。”   月桃道:“这种不安分的,早早打发出去好。”   孟萝又笑:“打发出去倒便宜她了,留在那处,叫她臊得慌,那起老货也不是好惹的,自会抱这个仇,叫她学会老实做人。”   月桃没来由一阵寒噤,不再多言。    第三十七章   晚间入汤沐浴,未絮洗完头发,趴在桶边,直勾勾望着屏风外头灼灼的烛光,好似闯入迷雾的小鹿,警妨着暗处的野兽。秋田挽起袖子为她搓背,忽然见她身子一抖,惊弓之鸟般厉道:“是谁?!”   屏风外的身影登时顿住,接着一个怯懦的小丫头走进来,垂头道:“二奶奶,是我。”   秋田上前接过衣物,板起脸训斥:“这几日说过你们多少次了,走路大大方方的走,又不是做贼,干什么偷偷摸摸的没个声响?”   “奴婢一时忘了,姐姐莫恼。”   秋田摇摇头:“下去吧,这里不要你伺候。”   “是。”那小丫头挨了教训,走的时候便使劲踏脚,一步一步踏出清脆的声响,马颠似的离开。   未絮被那古怪的姿势给逗笑了,往后靠去,忽又想起什么,笑意微敛,问:“二爷呢?先前不是说回来了吗?”   不等秋田回答,又道:“去月桃房里了吧?”   秋田道:“姨娘身子不适,大夫来诊,二爷想是过去瞧瞧。”   未絮想了想:“最近我也不大好,你们二爷要么对着一个神叨叨的女人,要么对着一个病怏怏的女人,也真难为他了。”   秋田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也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心里介意了,于是没敢搭腔。   不过这一日,薛洵确实去的有些久,回来的时候,未絮正趴在美人榻上晾头发。天气热,她穿得清凉,身段盈盈翘翘,消减过后,已不见从前的稚嫩,而化出另一番风流。   秋田在一旁摇扇子,另一个小丫头正跪在软垫上给她染指甲。薛洵走过去,弯腰捞起一把半湿的青丝,稍微一扯,她“嘶”一声回头瞪他,他莞尔:“躺在这里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   薛洵也不管她,自顾换了衣裳,又去洗漱,再进来时见她还趴在那儿,姿势也没变。   “去床上睡吧。”他说着打发了秋田,坐到榻沿,抓起她的手,看她染的指甲。   “下午睡了半晌,这会儿不困。”   “如此颠倒作息可不好。”他打量她恹恹的脸色,笑道:“怎么了,不高兴么?”   未絮脑袋枕着胳膊:“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   他撇她一眼:“今日都做了些什么?和我说说。”   “吃饭睡觉,每日都这样,还能做什么。”   薛洵默了片刻,又道:“出门走走,去大嫂那里,或者轻蘅那里,总有消遣,好过自己待在家里发闷,越闷越矫情。”   未絮终于抬眸看着他,带着几分审视和疑惑,问:“你不是不让我跟轻蘅亲近吗?再说人家都被你骂跑了,哪里还愿意同我消遣。”   薛洵不置可否。她忍不住又问:“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他闻言挑眉:“如何算好?我平日又怎么不好了?”   未絮盯了他半晌,诚实道:“你平日不喜欢啰嗦,啰嗦起来便是同我讲道理,教训我。可你最近既啰嗦,却又不同我讲道理,我实在有些不习惯。”   薛洵听在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将她抱到床上,低声说:“以后不讲道理便是了。”   未絮一沾床就趴了下去,枕着一边胳膊,缩起双膝看着他,问:“月姨娘身子可好?”   “没什么大碍。”   她默了一会儿:“你说她怀的是哥儿还是姐儿?”   薛洵略顿了顿:“天知道呢,兴许是哥儿吧。”   “万一是姐儿呢?”   他没做声。   未絮揪着自己的头发缠在指间,绕啊绕,说:“她怀着身孕,各种不适,应该希望你能陪在身边吧。你怎么不陪她?”   薛洵问:“你想让我过去陪她吗?”   这回换她不做声了。   薛洵坐在床沿脱鞋,未絮起身,从后面趴到他背上,脸颊贴在他耳畔,轻轻说:“我不想你去。”   他心下一动,嘴上仍嘲笑说:“醋坛子一个。”   她不置可否,又问:“你现在就要睡吗?”   “嗯,有些累。”他活动活动肩臂,靠在旁边躺下了。   未絮想起什么,说:“我给你松松筋骨,推拿几下吧。”   他“嗯”了一声,翻身趴在那里,未絮跪在一侧,学着月桃的样子使劲儿揉捏他的肩膀,捏了没一会儿,听见他笑:“你是真没力气还是装柔弱呢?我可不需要挠痒。”   未絮缩了手,站起身,拿脚去踩他:“这样可舒服了?”   踩着踩着,她几乎要在他背上蹦跳起来,薛洵一把抓住她的脚踝,翻过身,又气又笑道:“你想谋杀亲夫是不是?”   未絮见他躺在那里,清俊又克制的模样,脚掌忍不住在他胸膛蹭啊蹭:“杀你有什么好处,我又不想守寡。”   他手里握着她的脚,若有似无抚摸着,说:“知道女子什么时候最动人吗?”   “洗耳恭听。”   他道:“新寡,丈夫刚刚离世,一身素缟的年轻孀妇,伤心欲绝,哭哭啼啼,最招人疼。”   未絮道:“这又是哪本艳书里的桥段?专门勾引那些轻佻男子肖想。”又道:“如此说来,二爷这辈子是没机会看见我最娇媚的样子了。”   话至于此,想起曾经一起看过的混账书,两人都感到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未絮见他的手顺着自己的小腿往上摸,缩了缩,问:“二爷在想什么?”   他道:“以前那本春宫,有个姿势你死也不答应,不知现在改变主意了没有。”   未絮“呸”了一声,抽回脚,铺开被子,钻进被窝:“你不是要睡了吗,赶紧睡吧。”   他贴得很近,手臂搂着她的腰,两人的体温融在了一起,她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你不是睡不着吗?不如接着方才的话说说,在你眼里,男子何时最让女子动心呢?”   未絮心跳乱了,死灰复燃的感觉。   按捺许久,她翻过去,鼓起勇气说:“就是方才,你看着我笑的样子。”   薛洵倾身覆在她身上,撑起胳膊打量道:“要求不高,容易养活。”   未絮白了他一眼。   他笑说:“瞧你这么可怜,赏你件东西。”   “我不要。”   “想好再说,仔细后悔。”   她果真想了想,问:“什么东西?”   薛洵眸子里都是带笑的,一手往后掀开了被子,低声道:“先前说那个姿势,你虽不肯做全了,但做一半,也算赏给你了。”   未絮一时转不过来,直到衣裳被剥光,腰下塞了个枕头垫高,他分开了她的腿,清俊的脸埋了下去。   未絮几乎想踢开他,可是双腿已经软得不能抵挡,不能招架。   亮澄澄的光线让她的羞耻逃无可逃。   “熄灯……熄灯!”   他竟贴着那处说话:“你不是怕黑吗?”   未絮简直要发疯:“求你了……熄灯好不好……”   他说好。   温热的嘴唇终于远离,她立即钻进了被子里。   屋内十数盏灯烛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盏昏昏幽幽,点在案前,他重新回到床上,亲亲她的耳朵,笑骂说:“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又问:“还继续么?”   她伸出两条细白的胳膊抱住他,无措道:“你别对我这么好。”   “这叫什么话?竟指望着别人对你坏吗?脑子是不是有病?”   说着扯掉薄被:“我不过也尝个鲜,说到底是在欺负你,你倒觉得是对你好了。既然如此,下回把这个做全,便算你有良心,知恩图报了。”   “听见没有,小柳儿?”   ……   她咬住手指,恍恍惚惚的,腰下又被塞了两个枕头,她心想,她发誓,从今往后,与他共处一室,再不放那么多灯了。   ……    第三十八章   第二天下午,轻蘅来到夏潇院,手里抱着一轴画,进门落座,打量未絮,道:“这些时日不见,二嫂身上可好?”   她极少唤她二嫂,未絮听着觉得有点别扭,道:“有什么不好,只担心你记仇,再不来找我说话了。”   轻蘅嗤笑:“这话真没意思,我难道是那起不明事理的人吗,谁得罪我,我便记谁的仇,哪有迁怒的道理,你也太小看我了。”   未絮笑:“是,三奶奶大度。”又道:“可巧昨日二爷还说让我找你解闷,没想到今日你就过来了。”   轻蘅却是挑眉:“怎么,他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未絮不解,只见轻蘅殷切又小心地打开了那幅画卷,铺在案台上,神情舒悦道:“这是宋人苏汉臣的《秋庭戏婴图》,瞧这两个玩耍的小娃娃,多生动多有趣啊,真是妙极了。”   又道:“昨日傍晚你们二爷拿着它到秋汐院,说是送给薛涟的,哼,薛涟从来只知风花雪月,哪懂品什么画,这分明就是给我赔礼的,他不愿明言罢了。”   未絮愣怔半晌:“我说他怎么在月桃那里待了那么久,原来还去了趟秋汐院。”   “我还吓一跳呢,只以为他又来找我麻烦,结果坐了一会儿,跟薛涟喝茶,若有所指地说什么欢姐儿挂念蔓蔓,姊妹间该多亲近才好,我立刻就晓得他什么意思了,偏偏脸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好似他在施恩似的。”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正在这时听见丫鬟回道:“挽香姑娘来了。”   轻蘅脸色微变,撇撇嘴,转过身去看画,并不想搭理。   挽香进门,盈盈唱喏,未絮问:“大嫂有事找我?”   挽香道:“找三奶奶。”   轻蘅闻言挑眉:“我?何事啊?”   挽香道:“外头来了位姑娘,想求见三爷,因三爷不在,门房传话到春霖院,我们奶奶也不好拿主意,便打发我来问问三奶奶。”   轻蘅冷笑:“三爷不在,怎么就传话到大嫂那里去了,当我是死人吗?”   挽香忙道:“怪底下人不懂事,因认得那女子是……是合欢院的织蕊姑娘,所以不敢回三奶奶,只告诉了管家,管家让媳妇来禀明我们奶奶的。”   未絮略微一想,记起那年薛涟住在合欢院,挥金买笑,一掷巨万,为的正是这位头牌姑娘,后来经历变故,说丢开也就丢开了,家里都晓得这桩情债,却不知她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挽香打量着轻蘅的神色,道:“教坊女子怎能进咱们薛府的门,想来她自己心里也有数,所以携带了一封书信,让下人递进来,请奶奶裁夺。”   轻蘅分明知道孟萝有意给她添堵,心下厌恶,但也没恼,打开那封信看过一番,笑道:“早听闻合欢院的姑娘颇有才情,今日看来,果然不错,非但有才,而且还是个性情中人,你瞧瞧。”   说着把信递给未絮,道:“只说这字,一看就是下过多年苦工的,人家写柳体,你也写柳体,比一比,你羞不羞?”   未絮横她一眼,看完了信,道:“人家来借钱呢,你借还是不借?”   轻蘅挑眉:“为何不借?”说着吩咐挽香:“把人请进来吧,你也可以回去给你们奶奶复命了。”   挽香走后,未絮好笑地睨着轻蘅,摇头道:“二百两银子呢,你也真不替三爷心疼。”   轻蘅冷嗤:“我拿我自己的私钱,与他有什么相关。”   未絮道:“算了吧,你的钱还得贴给娘家,能挪出多少?”又说:“不如算我一份,咱们各凑一百两宝钞,成全这个苦命人,岂不比烧香供佛那种虚妄之善更积德吗?”   轻蘅笑:“我倒忘了,你是个有钱人,以后即便二爷不当官了,分家出去,你也养得起他。”   “……”   说着话,人来了,说是青楼女子,却有意装扮素洁,不施脂粉,也不戴钗饰,清清爽爽往那儿一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良人小姐。   府里的丫鬟们何曾见过妓女,听闻来了个头牌,无不交头接耳,伸长了脖子打量。织蕊对此置若罔闻,亦不见几多羞愧怯懦。自然,她平日出局,见惯了场面,这也不算什么。只是听说涟三奶奶要见她,多少有些诧异。她想,那些深宅贵妇,对她这种风尘中人一有不屑,二有好奇,当然她们不会承认,但既然见面,大约也免不了评头论足了。   谁知来到夏潇院,那两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并没有盘根究底,只夸赞她的书法清隽大方,然后痛快地拿出了银两,还请她一同鉴赏苏汉臣的婴戏图。   织蕊心中不大好意思,便主动细说借钱的缘由,只因她动了痴心,爱上一个走街串巷卖小食的汉子,决定给自己赎身。这些年她自己攒了一百多两,姐妹们七零八散的借了一些,恩客们关系好的也送了一些,凑起来一算,到底不够。这次上门找薛涟,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毕竟一年多不见,人心似水,往日的情分又能剩下多少呢?   未曾想,竟是这样的结果。   那个双瞳好像葡萄一样的二奶奶笑着对她说:“能让你动心至此,想必一定是个极好的男子。”   织蕊闻言竟有些微赧,回道:“不过是个厚脸皮的粗人罢了。”   一恍大半日就过去了,谁也没有提起薛涟,好似这件事情本就与男人无关,是她们女子帮了女子,这让轻蘅和未絮感到一种陌生的亢奋。   织蕊走后,未絮拿着那张借据叹道:“原来风尘之中还有这般妙人,听她讲那些见闻,倒比我们身在深宅里更加有趣。”   轻蘅回头看了看门外:“有趣什么,不过苦中作乐罢了,你可别胡说八道。”   未絮自知失言,不再多话。   轻蘅道:“天色尚早,我要去春霖院走走,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   “你去春霖院做什么?”   “找大哥赏画呀。”   未絮摇摇头,知道她被孟萝惹恼了,要过去损几句才舒坦:“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之事恐怕已经传到夫人耳朵里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寻咱们麻烦,你别再捣乱了。”   果不其然,晚间薛洵和薛涟回府,立即被叫到了夫人房中,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说:“竟然允许一个妓女明目张胆出入我薛家大门,柳氏和赵氏要反了不成?两个大家闺秀,竟然去跟妓女相比,简直岂有此理!”   薛涟道:“母亲息怒,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会教训她的。”   夫人冷笑:“是你教训她还是她教训你?”   薛涟清咳一声:“总归是我招惹来的,母亲要怪,怪我就好。”   夫人叫他滚。   好在今日之事与她们从前闯的祸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夫人气过一遭也就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反复着,水流静淌,悄无声息,月桃的肚子越来越大,有时她带着两个丫鬟去花园里散步,薛府别院的下人见了她才会惊觉,哦,原来几个月又过去了,月姨娘快生了,今年的夏天也快过完了。    第三十九章   月桃的孩子来得很巧,重阳这日清早,天还未亮,薛府各院净扫门庭,摆放菊花,原本夫人准备带阖家上下去虎丘山登高,晚上再摆宴赏菊,谁知月桃的肚子忽然在这时疼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只听房内“哇”的一声,丫鬟婆子们纷纷出来磕头,忙不迭笑道:“向二爷讨喜钱,姨娘生了个小哥儿!”   不一会儿,剪了脐带,擦洗干净,孩子被稳婆抱了出来,薛洵掀开襁褓看了看,果真是个带把的小子,生得白白净净,正蹬着小腿儿,哇哇啼哭。奇的是他眉心长了一颗红痣,原以为是污血没擦干净,用手去点,却弄不掉。   “人之精气见于眉间,菩萨的佛眼也在眉间,哥儿生来带着一颗吉祥的红痣,可见是有大福德,大智慧的!”婆子喜道。   薛洵虽不信那些虚妄之言,但到底听着舒服,把孩子接过来,谁知哥儿一到他怀中就不哭了。   薛涟凑近来看,拍着扇子笑道:“怎么回事,他竟知道你是他父亲?这小子可真神了。”   薛洵神色舒悦,目光柔软地看着婴孩,道:“我的儿子,自然是好的。”   当日下午,夫人到玄妙观告许了一百二十分清醮,祈盼孩子平安成长,健康长寿。回府的时候带着真人演算的命盘八字,说哥儿生在九九重阳之日,又当正午之时,阳气过盛,需得起一个属阴的小名儿来平衡。   薛淳道:“太阳为日,太阴为月,本该以此作名,但又不巧重了他母亲的名字。”   薛洵思忖片刻,道:“汉人董仲舒曾言,冬者,太阴之选也,冬日乃极阴之气象,不如就叫冬哥儿好了。”又说:“大名让他祖父定吧。”   冬哥儿出生后,家里着实热闹了一阵,三朝洗浴时,各房的人都来了,外厅供上十三位神像,洗三之汤用艾叶、槐条熬成,倒在铜盆里,盆中再添金银铜钱和桂圆等喜果,接生婆一面说着“连中三元”之类的吉祥话,一面为哥儿去污除秽,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月桃的娘家人也登门造访,带着彩饼、红蛋等喜庆的赠礼,看望女儿和外孙。   洗三过后,给哥儿穿上新衣,众人移步祠堂祭祖,告之祖先,佑祈之后,薛家终于又添了一个男孩儿。   满月那日宴请亲友,小花厅上摆了席,男宾一处,女宾一处,晚上家宴,夫人高兴,让月桃把冬哥儿抱来,更准她坐下一同吃酒。   生产过后,月桃的气色愈发红润通透了,养过一个月,脱胎换骨,不知是因为有了母性,还是她的儿子给她带来了底气,即便垂眸谦逊着,也能看出与刚入府时那个淳实又自卑的小妾不同了。   夫人打量她,笑道:“好孩子,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入秋天凉,你刚出月子,仔细受冻。”   月桃将手里的婴儿递过去,笑道:“多谢夫人惦念,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又说:“就是哥儿夜里常哭,总不得好睡。”   薛涟在一旁乐起来,拿折扇指了指,道:“这小子怕他父亲,快抱给二哥,看他还敢不敢哭。”   未絮看了薛洵一眼,笑道:“我还没抱过冬哥儿呢,让我试试。”   说着起身走到夫人身旁,小心翼翼从夫人怀里接过孩子,月桃见状一时紧张得浑身紧绷,忙说:“姐姐慢些,要托着他的脑袋才行。”   “妹妹放心,我抱过欢姐儿,也抱过蔓蔓,不会失手的。”   说也奇怪,方才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哥儿,到她怀中,被轻拍着哄了几声,竟渐渐止住,而且还笑了起来。   薛涟凑上前,挑眉道:“了不得,第一次就这么给面子,看来他很喜欢你嘛。”   未絮淡淡一笑,问夫人:“哥儿和二爷小时候长得像吗?”   夫人还未开口,薛洵忽然接着方才薛涟的话说:“既然冬哥儿喜欢未絮,那便抱到未絮房里养吧,月桃还小,自己都照顾不来,如何照顾得了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未絮也惊住了,忙望向薛洵,见他面色清淡地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在乎旁人的反应。   但未絮一看月桃,见她脸色煞白,双肩颤抖,好像天塌一般,心中不免一叹,扯扯嘴角,对薛洵道:“你别吓唬姨娘了,她胆子小,听不得这些。”   说着把冬哥儿还给月桃,宽慰道:“二爷逗你玩儿的,别当真。”   月桃赶紧接过儿子,背过身去,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薛洵看了看未絮,不再多言。   晚上回房,他问她:“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未絮摘下耳坠子,从铜镜里望他一眼,道:“冬哥儿是月桃的命,你瞧见她方才的神情了吗,若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她估计会发疯。”   “何至于此?”薛洵轻笑道:“她既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我的儿子怎么能让她教养?即便不放在你房里,过两年长大些,夫人也会接手的。”   未絮疲惫地笑了笑:“那便让夫人接手吧,反正不是我生的,我不想帮别人养儿子。”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未絮顿住,朝薛洵望去,他也正望着她,神色不明。两人默了一会儿,他道:“冬哥儿虽不是你亲生,但以后他是叫你母亲。”   “我知道,”未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我照看欢姐儿已经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精力操心两个娃娃呢,以后再说吧。”   这件事情提过一遭,似乎就此翻页,但月桃回到房中,却是惶惶不安地过了一宿。她抱着冬哥儿,想起这孩子先前对着未絮傻笑的模样,心中有些别扭,不知是那人当真招孩子喜欢,还是另有蹊跷。   那位二奶奶一向对她客气又冷淡,冬哥儿出生一个月,也不见她常到偏院走动,今日却在众人面前做出亲热的举动,也不知是何意图,恐怕不只做面子这么简单吧?   月桃又想起薛洵的话,心下一阵恐慌,虽然未絮当即婉转地拒绝了,但难保不是以退为进,先搏个贤良的名声,以后再谋划她的儿子,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好哥儿,娘的心肝肉,”月桃亲了亲冬哥儿,喃喃道:“娘只有你,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也不行。”   月桃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薛洵再提此事,她一定要稳住,不能失态,要先讲道理,讲不过再哭,倘若哭也没用,她就跟他提条件,要么留下哥儿,要么再给她一个孩子——反正他是男人,让他去做这个选择吧。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总该给她留一条路的,对吧?    第四十章   热闹了这些日子,未絮感觉有些疲惫,借口到寂鉴寺烧香,带着欢姐儿出门清净片刻。   平日里欢姐儿常央着薛涟带她到街上闲逛,半个苏州城都逛熟了,此刻如数家珍般指着沿途的茶肆、酒楼、花市、庙街,滔滔不绝,哪家的糕点好吃,哪处的作坊好玩儿,都逃不过她的点评。未絮看着欢姐儿天真烂漫的模样,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和姐姐,那会儿跟着爹和哥哥出门,也是这样新奇兴奋。   涟三爷这两年转了性,尤其有了蔓蔓以后愈发喜欢孩子,只是蔓蔓太小,佑承和含悠不好过分亲近,只有欢姐儿最适合带出去玩耍,这孩子古灵精怪,能说会道,常把他乐得开怀大笑。   但夫人并不赞同家里的女孩儿没事出门闲逛,怕她性子野了,以后不好管教,又怕她失了大家子的闺阁气,被人诟病家教不好。   未絮被夫人叫去说过两次,表面上温顺地应了,回来却告诉薛洵,希望欢姐儿自由自在地快活几年,等以后成了大姑娘,再嫁了人,就不能轻易出门了。女儿家的青春那样短,何不让她高兴些呢。   薛洵自己是不爱上街的,只同薛涟打了招呼,让他闲暇时带欢姐儿到处走走。如此一来,夫人又盯上了薛涟,叫他不要乱七八糟的教坏了侄女,薛涟被骂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越要做,于是倒成全了未絮的一番心思。   快到天池山的时候,吵了一路的欢姐儿忽然静下来,靠在未絮怀里不动了。未絮拿帕子擦她背心的汗,问:“是不是累了?”   欢姐儿道:“这个地方好像来过。”   未絮想了想:“是来过,去年你娘亲忌辰,就是来这里祭奠的。”   欢姐儿闷声道:“那次爹爹也在呢。”又说:“爹爹有了冬哥儿,以后是不是没时间陪我了?”   未絮略有出神:“怎么会。”   又听欢姐儿嘟囔道:“可他们都很喜欢弟弟呢,夫人现在只抱弟弟,也不抱我和蔓蔓了。前日傍晚我到姨娘房里看冬哥儿,爹爹也在,可是都没搭理我。姨娘分明见我来了,却假装看不见,也不招呼一声,我觉得没趣,自己悄悄走了。”   未絮听得心头堵,搂着她道:“弟弟还小,那么一点点大,自然更招疼爱一些。”又道:“旁人喜不喜欢你,根本不必在意,反正你有姨妈呢,姨妈最疼你,再来十个冬哥儿也最疼你,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喜欢去吧。”   欢姐儿嘀咕:“可爹爹又不是旁人。”   未絮笑:“你爹爹自然疼你,若他厚此薄彼,我第一个不答应。”又道:“虽如此说,但你也不能疏远了祖母,她虽然疼爱冬哥儿,可心里也是疼你的。”   欢姐儿点头:“我晓得了。”   说着话,轿子已到寂鉴寺,欢姐儿不喜欢冷清清的佛堂,非要去洗心池看乌龟和鱼,未絮便让婆子和丫鬟带她到湖心亭玩。   捐过香火,未絮从大雄宝殿出来,从西天寺绕到旱船,再往后殿去,走下石阶,忽见一僧人坐在院中沏茶,定神细看,不就是去年在湖心亭和薛洵说湘西赶尸的和尚吗?原来他又回到苏州了。   未絮正欲上前,这时忽然来了几个玄衣男子,其中一人走在前端,径直朝那和尚而去,其他四人守在入口处,严防紧守的样子。   未絮瞪大双眼,看见那人走到和尚跟前,猛地跪了下去,正当此时,有人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到山石后头,并且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   她骇然望去,来人竟是薛洵。   缓过稍许,他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走到山石另一侧,隔着枫林看那院中的情景。   未絮喘了喘气,挨到他身旁,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他目不斜视,淡淡道:“和尚这两日要走,我来送他。”   未絮也望向院中,只见那和尚先是满脸惊恐诧异,接着不知听那人说了什么,一时竟泪如泉涌,难以自制。   再看那四个佩刀的男子,虽穿着寻常便服,看不出身份,但见他们训练有素,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比衙门里的差役还要肃穆凛然。   未絮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薛洵默了一会儿,道:“锦衣卫。”   不等她再问,薛洵拉着她悄声离开。   片刻不停地来到洗心池,带上欢姐儿,匆匆下山。未絮见他眉宇深锁,脸色清肃,心下纳罕,道:“那和尚得罪了朝廷吗?”   薛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絮愈发怪道:“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认得他?”   薛洵抿了抿唇,说:“当年在南京,他横遭变故,是父亲暗中护送,助他逃难。”   未絮不解:“既然已经逃走了,怎么今日还会有锦衣卫找上门来?难道朝廷一直在找他吗?”   “嗯,”薛洵自言自语般道:“一直在找,已经二十几年了。”   未絮闻言一怔,忽然想到什么,心头惶惶乱跳:“那和尚该怎么办?”   “不知道。”   “咱们会被牵连吗?”   “应该不会。”薛洵沉道:“和尚自己不会说,胡大人……方才跪在地上那人没有看见我,也不会联想到薛家。”   未絮吁一口气,点点头,不再多问。   临安牵着两匹骏马等在寂鉴寺外,薛洵让他骑马回去,自己坐上了未絮的车轿。欢姐儿高兴极了,腻在他怀里咯咯笑说:“父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未絮道:“是我变戏法变出来的。”   “骗人,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未絮掐她的脸,望向薛洵,道:“欢姐儿昨日去月桃房里,你怎么不理她?”   薛洵回过神,单手抱着女儿:“有吗?我没看见,你怎么不叫我?”   欢姐儿“哼”一声:“你抱着弟弟,眼里自然看不见别人了。”   薛洵浅笑:“分明是你长得太矮,所以看不见的。”   “才没有……”   一路闹着,回到府中,薛洵埋头钻进书房,书信一封,让人加急送往山西,接着又到夫人房里说话,直至掌灯时分才离开。   过了两日,薛洵从外头回来,如释重负般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半晌没动。未絮忍不住问了问,原来那和尚已经平安离开了苏州,没有人为难他,这件事情纠缠二十余年,如今总算得到一个结果,无论好坏,从此可以了结了。   薛家也再不用为此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   如此,秋天过去,冬季来临,永乐二十一年,又到岁末。   没有人知道,这是薛家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二十一年后,生死别离,天涯两地,有的人困在这里,有的孤帆远去。却不知春秋几易,何时才能再见江南的烟雨,和苏州的柳絮。   ————————————   清朝人写的《明史纪事本末》里有详尽的写到建文帝如何从靖难中逃亡,之后二十年又辗转了多少地方,虽然姐不信这个,但虚构的故事就以此为参考吧。   虽然本章结尾预示要分离,但下章开头还是顺着时间线过年,还没那么快。   ps:这文竟然已经十一万字多了,很少写长篇的我感觉自己棒棒哒。    第四十一章   腊月,岁尽,驱傩日,未絮和轻蘅带着孩子们上街看钟馗打鬼逐疫。薛洵和薛涟到夫人房中请安,外头热闹着,夫人却拥炉独坐,手里拿着老爷的家书,神色哀戚,很有些伤感。   “母亲可是想念父亲了?”薛涟笑问。   夫人道:“每逢节下,人家看着咱们薛府风光热闹,可哪里真正团圆过,你们父亲离家数载,家里过年,他远在山西,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能依托书信,遥寄思念,真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薛涟不爱讲那些婆妈的东西,调侃道:“父亲哪会遥寄思念,遥寄训斥还差不多。”   夫人叹气:“你父亲虽然严厉,但心里是很念家的,每次来信,总记挂你们兄弟三人,还有那几个小娃娃,说来蔓蔓和冬哥儿出生,他还没见过呢。”又道:“上个月来信说肩背旧疾发作,疼痛难忍,整夜不能安寝,山西那个地方到底不如咱们苏州安逸,我想让他早日辞官卸任,回来颐养天年,但他又说什么太祖高皇帝以寒微之身起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至今不过六十载,而当今圣上以花甲之年亲征北伐,清除蒙元残余势力,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他身为人臣,当为君父分忧,岂能在这时图想清闲,甩手不管呢?”   闻言薛洵和薛涟都没说话。   夫人道:“况且洵儿根基不稳,老爷若解甲归田,凭你一己之力能护得了这诺大的家业吗?”   薛涟看了薛洵一眼,略微蹙眉,道:“咱们家有园林,有田地,有盐业,有铺子,如果不去涉足官场,兴许过得更自在些,母亲何必给二哥那么大的压力?”   夫人盯了他半晌,道:“倘若只顾自在,不顾身上的责任,那与猪狗有何不同?等着被人宰割吗?不考功名,不往上爬,便是白丁一个,见了官吏要叫老爷,要磕头参拜,你们跪得下去吗?”   薛涟张了张嘴:“难道做官了就不用跪吗?普天之下不用跪人的只有君父而已。”   夫人冷笑:“不知敬畏的东西,满嘴胡言乱语,你怎敢拿皇上出来议论?跪皇上是天经地义,跪他人却是你无能而已。”   又道:“好了,你们如今长大了,各自成家,有妻有子,是不大爱听人管教了。反正家里有孟萝操持,外头有老三打理,都做得不错,我不该指手画脚的。等老爷卸任以后,我们就回南京老宅去,这个家你们分也好,守也罢,全与我们无关了。”   薛涟见她动怒,抿了抿嘴不再顶撞。   薛洵道:“三弟不是那个意思,母亲息怒。”默了一会儿,心中略有叹息,道:“儿子在一日,便不会让这个家散了,母亲放宽心。”   夫人看着他道:“但愿如此。”   ***   因着元宵节,从初八到十八,灯市如昼,开了夜禁,大街小巷,男男女女,通宵以乐。   这日掌灯过后,薛府众人聚到门前看放烟火,欢姐儿受了些风寒,未絮在房中喂她喝过药,又哄她早早睡下了。   赶到门前,薛涟准备的烟花已经开始点放,远远的,看见大家都在,佑祈和含悠围着夫人嬉笑拍手,薛淳和孟萝低头谈话,薛涟一手抱着蔓蔓,一手搂着轻蘅,丫鬟婆子们簇拥一旁,门前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烟火,有丈高的五层盒子花,有葡萄架,有珍珠帘,有八仙捧寿,有五鬼闹判,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冲上夜空,迸出漫天星斗,洒下一树花火。五颜六色的烟雾好似晚霞一般,街上的人都跑来观赏,好不热闹。   未絮看见薛洵从月桃怀里接过冬哥儿,吻了吻那孩子肉乎乎的小脸,月桃抿嘴一笑,依偎在他身旁,也忍不住亲了亲孩子。   多么扎眼的一双璧人,多么圆满的一幕。   未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看着自己的手,握成拳,又摊开,手上空无一物,有什么好看呢?   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如此佳节,还是看灯吧。   她带着丫鬟从角门出去,走入繁华的灯市,瞬间淹没在稠密的人烟里。   街上熙熙攘攘,鼓吹弹唱,各处有戏猴的,耍杂的,跳罗汉的,引来路人团簇围看,欢呼雀跃。画舫中丝竹管弦,女乐名妓,公子清客,歌舞笙箫。   未絮穿行于街巷之间,两旁铺子开得热闹,贩卖各种胭脂水粉,耳坠珠花,还有印章、泥货、面具、傀儡。   她站在摊铺前,拿起一个判官面具,定定地出神。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看这么久,又不买,是没带钱吗?”   她倏地回头,看见了薛洵。   他递钱给老板,撇她道:“出门也不打声招呼,你几时才能叫人省心?”   未絮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默了一会儿,问:“我的丫鬟呢?”   “已经打发回去了。”   她“哦”了一声,低头默默地走着,薛洵挨在身旁,说:“你的品位真令人担忧,这么丑的面具,也值得驻足观赏那么久吗?”   未絮皱眉,举到他面前,说:“没觉得和你长得很像吗?尤其戴着官帽,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薛洵将那面具盖在她头顶,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未絮跟上去,抓住他的手,问:“生气了吗?”   “没有。”   他们十指相扣,在人群里看灯。   未絮强迫自己暂时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打开话题,说:“我想给欢姐儿买一方砚台,可是没有眼力,不识货,你帮我挑选好不好?”   他道:“大哥那里就有不少好砚,明日我带欢姐儿去要便是。”又说:“欢姐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你觉得是请先生来教,还是让大哥代劳好呢?”   未絮笑了:“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前两日轻蘅来我房里,讲到欢姐儿,她说,她想做欢姐儿的蒙师。”   “她?”薛洵嗤笑:“她能教什么?你答应了?”   “没有。”未絮道:“其实要论才情,轻蘅和大哥不相上下,但论性情,他们二人是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   薛洵闻言挑眉:“怎么讲?”   她道:“只看他们的喜好,大哥偏爱王维,陶渊明,苏东坡,轻蘅偏爱嵇康,李白,辛弃疾,一个恬淡闲逸,一个张扬不羁,若说品性,都是好的,但人生在世,却不能只靠情操过活,还得有烟火气才行。”   薛洵饶有兴致:“愿闻其详。”   “大哥生性淡泊,不问俗世,不理红尘,幸亏他生在这富贵之门,否则一身仙气,只能去当和尚或者道士了。轻蘅愤世嫉俗,轻时傲世,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慧极必伤,也绝非为人处世之道。心里的傲骨可以留在心里,外面却需得圆滑一些,毕竟欢姐儿将来出嫁,要面对公婆,面对丈夫,面对整个陌生的家族,若不会与人相处,就只能自己痛苦了。”   薛洵思忖片刻:“这话你跟赵轻蘅讲过吗?”   “没有,她一向不大瞧得上世俗的为人。”   “那她怎么还和你要好?”   未絮瞪他一眼:“我也一向不认为在高山上不食烟火比在世俗里勾肩搭背高贵。”   薛洵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道:“一张利嘴,我看赵轻蘅也说不过你。”   未絮轻轻推了推他:“干什么呀……”   薛洵凝神看她半晌,道:“不过你弄错了一件事,大哥并非生性淡泊,他只是身子不好,不得不淡泊而已。”又道:“讲了这么许多,你好像当我不存在,我是举人出身,你忘了是不是?”   未絮笑:“二爷若有时间教孩子,那是最好不过了。”   他又问:“那你呢?”   “我?我能教她什么?”   “你教她怎么哄人啊,”薛洵弯腰贴近耳边:“尤其撒娇使性,讨夫婿欢心,你很有一套的,不是吗?”   未絮没说话,拉着他走到灯架后头,避开人群,在亮澄澄的光下仰头望着他,深深地望着他。   “二爷……”她唤着,双手缠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吻他的唇。   薛洵想也没想,低头回应,含住她探进来的小舌头,不轻不重地舔舐,吮吸,有力的胳膊紧扣着她的腰,几乎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周围喧闹的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   许久之后,喘着气,她把脸埋入他怀中,喃喃道:“我不想回去了。”   半晌,他答:“别说傻话了。”   她何尝不知是傻话呢。   使劲儿在他胸前蹭了蹭,叹一口气:“那我们晚些时候再回去,好不好?”   他说好。   这么美的烟火,这么美的灯市,就他们两个人,多待一刻,是一刻吧。   ————————   烟火种类参考《金瓶梅》等。    第四十二章   永乐二十二年,对薛家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年份。   山西那边来了书信,薛父病势缠绵,愈渐沉重,夫人忧心极盛,让薛涟放下手头的事情,立即赶往山西看视。   家里的孩子也不大好,断断续续受了凉,或咳嗽,或烧热,虽不是什么大症,到底让人不安。夫人担心去年许的醮愿没有还,冲撞了神明,于是决定带全家上下到玄妙观打醮还愿。   三月初三,真武大帝与黄帝诞辰,又逢王母蟠桃会,正是修斋建醮的好日子,薛府各房带着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薛涟不在,薛洵前日已往衙门告假,随家眷一同出行,薛淳虽身子不好,但此番做道场是为父亲祈福,他自然也一起去。如此一来家里只剩下几个孩子,和看房打杂的奴仆,主人不在,管事的媳妇也去了大半,他们便像脱缰的野马,偷懒的偷懒,吃酒的吃酒,耍乐的耍乐,各自消遣自在。   玄妙观内,繁复的法事正在进行。未絮听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乐响,看着真人手执牙笏,身披五彩大氅,口中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她忽然没来由心下一跳,想起初入薛府的那天夜里,姐姐惊惧难眠,薛洵说要请十二众道士来府里做法,结果没等来道士,姐姐就撒手去了。   再看看薛洵,他还是和当年一样,站在挤挤杂杂的人群里,面目清冷,拒人千里。   但如今的未絮明白了,他并非天生薄凉,只是有些事情他不喜欢,但又不想袒露厌恶,所以选择漠然处之。就像姐姐入殓的时候,众人都在留意他的反应,都想看他的悲伤,于是他偏板着一张脸,不表演给他们看。   那时的二爷,已经把少年意气藏得那么深了。   晌午,众人在观中吃斋,夫人见月桃神色略有恍惚,把她叫到跟前询问,她不好意思地说,从未跟冬哥儿分开那么久,心中挂念,很不习惯。   夫人笑道:“头一回做娘,都是如此,等你以后再生几个,就会嫌他们烦了。”   话落周围笑起来,月桃满脸涨红,咬唇看了看薛洵,耳根子也迅速烧烫了。   未絮只当听不到,挽着轻蘅的手往另一处去。   与此同时,薛宅里,午膳过后,服侍欢姐儿的奶娘和丫鬟歪在床边打瞌睡,四下静悄悄的,窗外天色阴凉,将雨未雨,欢姐儿躺在床上玩了会儿穆桂英的泥人,实在无聊,想到今日姨娘不在,便跳下床,穿上小鞋子,跑到偏院去看冬哥儿弟弟。   闲散的午后,没人留意这个小人儿溜了出去。   穿过两重门,走过穿堂,忽然瞧见一个丫鬟行色匆匆地从偏院出来,手里挎着大大的攒盒,低头前行。   欢姐儿觉得眼熟,不由得跟上去,那丫鬟十分警觉,很快发现了她,当下站住,脸上紧绷的表情变幻莫测,见只她一人,咧嘴笑道:“原来是欢姐儿。”   “你认得我呀?”   “当然认得,”那人极快地打量一番,哄道:“我是厨房的丫鬟,厨娘们今日做了很多云片糕,都藏起来了,你想吃吗,我带你去偷吃好不好?”   欢姐儿自然不稀罕什么云片糕,但她喜欢“偷吃”这件事,听上去可好玩了,于是满心欢喜地跟了上去。   那人走僻径,熟练地避开所有人,欢姐儿觉得神秘,愈发高兴了。   来到厨房的角门,这里是每日送菜出入的地方,此刻正停着一辆车,车夫跳下马,看一眼,惊道:“怎么还有一个!”   那丫鬟将攒盒放入箩筐,欢姐儿看着陌生的车夫有些害怕,转头要跑。   刚跑两步,被人一把抓住,她正要大叫,那丫鬟用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将她迷晕过去。   ……   阴沉沉的天,好似要塌了。   冬哥儿的奶娘和丫鬟至今未醒,她们的午膳被下了药,那药量足可以令人昏睡一整日。   负责送饭的绫儿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头磕破了。   “不是奴婢……是佩枝,她让我把送饭的活儿交给她,她想找哥儿的奶娘说情,让她回院里伺候,奴婢只是收了一个镯子而已,并不知道她在饭菜里动手脚啊……”   厅上没人说话,站着的,跪着的,乌压压一片,除了求饶的绫儿和哭泣的月桃,没有人说话。   夫人先前晕过一次,这会儿闭着双眼瘫坐在椅子上,颤抖地按住了额头。   掌灯过后,夏潇院灯火通明,时间一点一点熬过,酉时,戌时,亥时,子时,整整一夜过去,天微亮的时候,终于,薛洵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厅上众人涌入院中,见佩枝和一个老妇被五花大绑,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   月桃扑上去嘶喊:“贱婢!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快说!”   佩枝毫无惧色,反倒扭曲地笑起来:“你猜呀。”   薛洵不管佩枝,转而望向老妇:“你是陈三郎的母亲。”   那老妇竟也痛快地笑起来,骂道:“狗官!亏你还记得我那冤死的儿子!你和狗贼柳未岚官商勾结,枉顾人命,我今日也要让你尝尝丧子之痛!”   薛洵额角青筋突涨,背在身后的拳头攥得发白:“说出孩子的下落,我饶你一命。”   陈母面目狰狞,恶毒地笑着:“三郎没了,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至于你的孩子,哈哈,去妓院找吧,那群流寇说了,小姐哥儿长得漂亮,卖到勾栏,女孩做粉头,男孩做小官,夜夜接客,指不定将来能当头牌呢!”   话音未落,薛洵双眼血红,夺过小厮手里的棍子,暴戾狠打那老妇,足足十数棍后,将她打得满脸血污,碎牙遍地,当即昏死过去。   月桃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欲扑上前,被众人死死拽住。   站在后头的未絮晃了晃,倒在轻蘅肩头,面无血色。   孟萝和薛淳扶着摇摇欲坠的夫人,神情难看到极点。   佩枝却如愿以偿地盯着濒临崩溃的月桃,然后望向薛洵,狞笑道:“二爷息怒,奴婢好害怕呀,奴婢最怕疼了,先前二奶奶赏的那顿板子,现在都还疼着呢!”   夫人发抖的手指向她:“说……你快说!”   佩枝满脸兴奋:“是,奴婢现在就说……那群流寇本就准备分家,一拨人带着哥儿往北,一拨人带着姐儿往南,奴婢记性不好,只能告诉你们其中一个的去向,冬哥儿还是欢姐儿,夫人和二爷选一个吧。”   夫人惊怒:“贱婢!你找死!”   “是啊,我找死啊,好害怕呀,你打死我呀,打死我,你们娇贵的小主子被卖到妓院去,一个也救不回来了,哈哈哈……”   月桃扑到薛洵跟前,抱着他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爷,二爷……”   所有人望着薛洵,死一般的寂静里,等着他开口。   佩枝笑得如痴如醉:“要儿子还是要女儿,快些决定呀,不然他们逃远了,一个也找不回来了,哈哈哈哈……”   未絮终于扛不住,一口甜腥的鲜血呕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   前年秋天,柳未岚被流放贵州以后,陈三郎的父母认定薛洵徇私枉法,袒护亲眷,因而心中不忿,又往杭州去,找臬司衙门喊冤。可惜这个案子正是由省里的人协同审办,条条律律一清二楚,并没有什么疏漏,于是拒不受理,将他们匆匆打发了。   陈父陈母愈发觉得官官相护,欺霸百姓,愤慨之下变卖了家产,留陈母在苏州等候消息,陈父独身北上,断断续续走了几个月,来到北京城,将状子递进了通政司衙门。   恰逢太子谕刑部及都察院官:军民词讼,自下而上陈告,已有定律,今顽民动辄赴京越诉,及逮问,十之五六不实,虽平民终无罪,但道路往返数千里,不耐辛苦而死者多。今后所告非重事,全部发巡按监察御史及按察司理问,无干涉者就遣宁家,有罪者赴京。   遂通政司驳回诉状,不许越级上诉。   陈母收到书信,万念俱灰,锥心的丧子之痛使她疯狂,纵然不计生死,也要复仇。   佩枝的恨意与她不谋而合。   一个绝望的女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更何况两个。   只有送菜的车夫被瞒在鼓里,他以为自己只需将车子拉出城,与人接头,然后就可以回家等着分赎金了。他不知道,那两个丧心病狂的女人根本不为求财。   所谓的流寇,只是陈母从牙婆处认识的拐子,他们常年来往于两京及江浙等地,诱取良人、略卖孩童,如欢姐儿那般年岁的女娃,卖去扬州,养做瘦马,是最常做的生意。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薛家的一双儿女,后来知道的时候同伙已被抓捕,其他人怕惹祸上身,便当即将那烫手山芋般的孩子偷偷扔在一条运粮的漕船上,自顾逃了。   这混乱的一切,佩枝大概都能猜测得到。她为自己的杰作感到无比亢奋,看啊,看看这群达官贵人,平日里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公子娇娘们,此刻恨着她,却拿她没有办法,满心的希冀皆在她一念之间,多么令人痛快啊!   唯一扫兴的是,洵二爷对那个戳心的选择并未纠结太久,他只默然看了她一会儿,双眸深不见底,不知在想什么,但真的只有一会儿,他开口问她:“冬哥儿在哪里?”   最精彩的一幕出现了,佩枝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痛苦,震惊,失望,庆幸……精彩纷呈,她简直要拍手叫好,放声大笑。   “好二爷,往胥口找吧,他们要在那里搭船去钱塘呢!”   薛洵也不问虚实,只吩咐管家:“把她二人送去衙门,好生看着,别叫她们死了。”   “是。”   说着话,疾步出门,带一行人赶往胥口,另有几路人马也分散出去,东西南北,水旱两路,片刻不停地寻找孩子。   此时留在夏潇院的众人却被钉在原地,好似一个巨浪拍打过来,尚未喘息,又被另一个更大的浪潮淹没了。   夫人张了张嘴,说:“别担心,欢姐儿肯定也能找回来的。”   轻蘅瞬间明白过来,几乎要冷笑。   有那么一刻她很想问夫人一句话,可她没有开口,她知道在场所有人都一样,心中各有取舍,所以不能细问,不能细想,想深了便会遍体生凉,不寒而栗。   佩枝太毒了,真的太毒了。   沉默中,月桃渐渐停止抽泣,拿帕子掐掉眼泪,转头望向未絮。   不得不承认,她当真开始恨她了。这场祸事归根结底与她脱不了干系,若非她兄长弄死陈三郎,若非她当初杖打佩枝,哪里会遭到今日的报复?倘若冬哥儿丢了,那都是这位二奶奶害的,她是罪魁祸首……   月桃深吸一口气,想到薛洵现在去找他们的儿子,心绪稍微平复,然后她又有些怜悯起未絮来。   正想上前安慰两句,这时轻蘅却扶着未絮转身回房,什么话也没说。   一夜未眠的众人疲倦又焦急地守在夏潇院等待消息。   ***   不知几时,大夫来了,问诊过后,道二奶奶情志内伤,心悸呕血,需得在阴郄血下针,再配药调养,三两日便可大好。   轻蘅立即命人拿方子去抓药。   未絮先是定定地望着帐上悬挂的香包发愣,接着缩起身子,翻来滚去挣扎,口中不断抽噎:“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   轻蘅手忙脚乱将她捉住,眼眶泛红,道:“什么就活不了了,这么多人找一个孩子,总会找到的!你别讲丧气话!”   虽说如此,但轻蘅心里清楚,无论欢姐儿找不找得回来,当薛洵几乎毫不犹豫选择冬哥儿的一刻,未絮就被抛进深渊了。   “他骗我,他骗我……都是假的……他是骗子……”未絮喘不过气,埋在轻蘅怀里胡言乱语,大滴落泪:“你打他,叫他回来,找欢姐儿……我的欢姐儿……”   “好,好,”轻蘅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一下子竟控制不住:“我帮你打他,往死里打……没事的,欢姐儿会没事的……”   ***   约莫两个时辰,管家和小厮忙不迭跑进院子,一路高喊:“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回来了!”   夫人从椅子上腾起身,又喜又泣,忙迎出去,口中喊道:“冬哥儿……我的心肝儿肉……”   月桃热泪盈盈,又哭又笑,急急地往外跑:“冬哥儿!娘在这里!”   众人涌出厅堂,见一行人正往这边过来,薛洵走在前头,手里抱着孩子,步履坚稳。   “冬……”   走近了,众人殷切的呼唤猛地截住,薛洵怀中的娃娃转过头,哭丧着小脸朝夫人伸出手:“祖母……”   是欢姐儿。   夫人、月桃、薛淳、孟萝以及在场的丫鬟婆子们全都惊在当下,满脸错愕。   欢姐儿从薛洵身上跳下来,扑到夫人腿上委屈地哭诉:“祖母……坏人要抓欢姐儿……好可怕的坏人……”   夫人僵在那儿竟不知如何反应,目光望向薛洵,一时也没有得到解答。   “祖母?”欢姐儿没有得到安慰,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愣愣地松开手,仰头望去。   孟萝倒是一下从震惊中回过神,见孩子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忙上前将她抱住,道:“好姐儿,你可吓死我们了……走,婶婶带你去找姨妈,她都吓坏了……”   说话间便抱着孩子往里屋去。   夫人终于问:“这是怎么回事?”   薛洵走了两步,想想又顿住,面无表情地回头:“那贱婢摆了我一道,被带去胥口的不是冬哥儿,是欢姐儿。”   “什么……”   薛洵不等她多问,紧接着说:“已经抓到了几个犯人,儿子现在要去衙门提审,晚些时候再向母亲回禀。”   说着转身往外走,此时月桃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惨白地抱住他的胳膊,祈求般唤他:“二爷……”   薛洵拍拍她的肩,抽出手,大步离去。   ——————————————   皇太子颁的那道谕其实是在永乐二十二年五月,时间错开一下,不必细究。    第四十四章   端阳节前,薛涟从山西回来,冬哥儿的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家里动用大量的金钱和所有的人情关系去寻找孩子,可惜至今没有下落。也有说在杭州一个元杂剧班子里看见眉心带着红痣的娃娃,薛涟陪同薛洵赶去,结果又是无功而返。   佩枝和陈母已经死在了衙门的刑房里,抓来的几个拐子倒是供出了另一拨人的去向,可惜为时已晚,沿途找过去,那起亡命之徒早就逃得没影儿了。   月桃从最初的忧心期待到失望落空,渐渐也绝望起来。她只要想到她的冬哥儿沦落市井不知要受多少人间疾苦,便整颗心疼得碎成几瓣。再看夏潇院那边不过虚惊一场,欢姐儿平安无事地回来,如今照样在未絮膝下承欢,这究竟凭什么?分明要救的是冬哥儿,凭什么,凭什么是欢姐儿回来了,凭什么她们都好好的,只有她在痛苦里整日煎熬……   薛洵从杭州回来,正是大半夜,他赶了很久的路,疲惫至极,进府以后直接回夏潇院,衣裳鞋子没脱,倒在贵妃榻上翻身就睡。   未絮被吵醒,看看怀里的欢姐儿,轻手轻脚下床,走到榻前凝望薛洵。   他看上去老了好几岁,满脸疲倦与憔悴,精气神也被抽去了大半。   未絮心里很难受,面前的这个人,她有时觉得他陌生,有时觉得他亲近,有时觉得他可恨,有时觉得他可怜。   好的坏的,其实早就摸透了,只是因为她想要他,所以不能只要他的好,而不要的他坏。   可是以后怎么办呢?沉甸甸的事情太多,好像快活不起来了。   她有些累,想到也许他更累,便觉得前途渺茫,犹如孤舟飘荡,失落在浓雾里,蒙蒙的透不过气,找不到路。   未絮垂下眼帘,弯腰为他脱去鞋袜,打了热水,解开衣衫,拿帕子轻轻擦拭一番,然后抱一床锦被盖上,让他好好安睡。   ***   午后,欢姐儿从夫人房里请安回来,闷闷的一头撞进未絮怀中,久久没有吭声。   “怎么了?”   跟去的奶娘和丫鬟们支支吾吾半晌,道:“路上遇见月姨娘了。”   未絮蹙眉不语,打发她们下去,问欢姐儿:“姨娘和你说了什么?”   欢姐儿天真的眼睛里满是无措和害怕,她攥着手指头,认错般道:“姨娘说冬哥儿至今找不回来,都是因为我……还说爹爹原本选的是冬哥儿,只因坏人使了诈,所以才让我得救……姨娘说的是真的吗?”   “假的!”   “可为什么我回来了,祖母好像也没有很高兴……”   未絮强压下心中怒火,放软声音,道:“因为冬哥儿还没找到啊,夫人自然担心。你爹爹现在每日回屋都要先看看你,晚上你睡着了,他还将你抱起来,抱好一会儿才放下,你是他的掌上明珠,和冬哥儿一样重要,他心里绝不会舍弃你的。”   欢姐儿垂下脑袋,也不知信不信,只是接下来的几日开始躲着薛洵,不再黏着要他抱了。   未絮心里虽恼怒月桃的做法,但对于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谁又能指责什么呢?何况她既然敢明目张胆说出那番话,显然已经毫无顾忌了。那便随她去吧,如果她能舒坦一点的话。   ***   月末,傍晚,未絮准备到孟萝院里接欢姐儿回房吃饭,行至半路,阴云沉沉,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忙躲到假山里头避雨,没想却撞见有人在烧祭。   却不是旁人,正是秋田。   未絮扫一眼地上的香烛纸钱,又看着秋田哭红的眼睛,问:“这是做什么?”   秋田垂首道:“我……我母亲忌辰,为她烧些纸钱。”   未絮点点头,没有多问。   晚夕吃过饭,欢姐儿乖乖回自己屋里学习女红,未絮仍坐在桌前,将丫鬟们打发出去,只留下秋田,道:“你坐下陪我吃两杯酒吧。”   秋田一时站着没动。   她略笑道:“别怕,这会儿也没外人,不妨碍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对秋田笑过了,也很久没有这样亲和地与她说过话,自从春喜那件事后,未絮待秋田便与寻常婢女无异,这一年来发生许多变故,秋田本已心如死灰,不妄想自己还能被她接纳,可这会儿听着轻言细语,心中万般动容,却是滋味复杂。   “你来薛府有多久了?”未絮一面斟酒,一面问她。   秋田抹抹眼睛,回道:“七年了。”   她又问:“想过嫁人吗?”   秋田愣了愣,张张嘴:“没,没有……奴婢是二爷买的,婚嫁自然由二爷和奶奶做主,自己哪敢有什么心思呢。”   未絮闻言轻轻笑了:“你是个好丫头,若自己有中意的人,可以告诉我,我尽量让你嫁得舒心一些。”   “二奶奶……”   未絮淡淡的:“其实我私心里想把你配给管家的儿子,以后帮着大奶奶打理内务,既体面,又能留在府中和我相互照料……但你若喜欢临安,或者外头别的什么人,自然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秋田眼眶泛红,诚恳道:“奴婢可以不嫁人,永远留在奶奶身边服侍。”   未絮轻叹:“这真是傻话了,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   又道:“我好像记得二爷是从拐子手里把你买下来的,先前也吃过不少苦吧?”   秋田乖乖顺着她的话答:“打骂是常有的,我爹,就是那拐子,原本要将我卖给南戏班子,不料那班子散了,他便打算将我卖去教坊,我不愿意,路上挣开他们逃了,幸亏遇见临安,不然奴婢只怕早就死了。”   未絮问:“可有想过找你的爹娘?还记得自己家在哪儿吗?”   “不记得了,”秋田摇头感伤:“也许在扬州,也许在杭州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吧,我自打记事起就喊拐子做爹,他喝醉的时候说过我是扬州人,也说过是杭州人,想来自己也不大清楚了。”   话音落下,周遭也变得安静起来。   未絮面无表情放下酒杯,一怔不怔地看着秋田,冷冷开口:“既然如此,你怎么还会知道你娘的忌辰?”   秋田一愣,下意识从凳子上站起身,缓缓的,大气也出不了了。   未絮目光直盯着她,咄咄逼问:“你方才在祭奠谁?”   “我……”   她已经猜到了:“是……春喜。”   “不,不,”秋田跪下去,慌乱应答:“不是春喜,不是的……”   “你还敢骗我!”未絮猛站起身,双肩颤抖,眼眶溢满泪水:“三天前,五月二十五,是什么日子?四姑娘的忌辰!”   “二奶奶……”   “原来去年今日,春喜就已经死了……”未絮用手背盖住眼睛,瞬间泪流满面。其实她心里早就应该猜到了,一年过去,春喜音讯全无,说好会给她写信报平安,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她早就隐隐的猜到了,只是不敢深想,自己骗骗自己罢了。   “好二爷,果然说到做到,真好。”她如是说。   秋田哭着磕头,想求她,却不知该求什么。   未絮拿起酒壶,闭上眼,仰头灌饮,那佳酿顺着唇角流淌至颈脖,衣襟渐湿。   “砰”一声,她放下酒,双手撑着桌面,痛饮过后的双眸是烈的。   “别告诉他,”未絮喘着气,沉下声,好似祈求,又好似命令一般,说:“别告诉他我知道了!”   秋田张张嘴:“奶奶……”   不再多话,她转身踉踉跄跄进屋,直愣愣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就这样仿佛睡过去。    第四十五章   公元1424年七月,永乐皇帝崩于榆木川,八月,太子命皇太孙赴开平迎大行皇帝龙轝回京,并报讣天下,停音乐祭祀百日,男女婚嫁官员停百日,庶民停一月。   讣文送到苏州知府衙门,官员皆素服乌纱帽黑角带,行四拜礼,跪听宣读。乌压压的大堂里,薛洵闭上眼,听着周围同僚铺天盖的哭声,那个做了半辈子通判的老大人口中喊着“圣上”,昏死过去。薛洵睁开眼,不自觉望向院中,看着亭内石碑上刻的“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谓公正能明察事理,偏私则政治昏暗。   石碑的北面还刻着十六个字,从大堂这里看不见,但薛洵记的清楚: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大明王朝的每个衙门都有这么一块戒石碑,警示为官者清廉公正,以民为本。   薛洵感觉头有些痛,他没有想到君父宾天的消息会令他震动至此。   恍惚想想,为官数年,不算懒散无为,但也称不上恪尽职守。   年幼目睹的那场靖难,使他心底对那个夺权篡位的帝王有依稀说不明的抵触和畏惧。曾经一度他想不明白,为何父亲一面忠诚于建文帝,一面又为篡权的朝廷鞠躬尽瘁。   后来长大些,老爷夫人一直督促他考取功名,因大哥体虚孱弱,父亲便将重任寄托在他一人肩上,要他效力国家,撑起薛氏一门。   那时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压抑和反感,苏州这个地方本就富庶闲逸,他何尝不想像别的少年郎那样,租一条船,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游历江南美景,观赏各地风光。可惜他不能,他的人生是老爷夫人强塞给他的。   会试那年,心儿死了,他正当一个反叛的年纪,于是在考场上胡乱答写一通,只盼望着落榜,朝廷能将他这个区区的举人派遣到远远的地方,离苏州越远越好。   后来果真落榜了,可惜老爷夫人要他留在苏州照料薛府上下,于是请江槐保举,为他谋得这个官位,致使他不得不回到薛家,回到这个幽深的庭院,与那些混乱的关系和繁杂的人情世故拴在一处。   时至今日,少年意气早已沉淀,他跪在衙门大堂里,听见大明朝的皇帝没了,那个篡位的皇帝,用兢兢业业的二十二年和卓越的政绩证明了他的能力,他是个好皇帝,可惜直到他驾崩以后,薛洵才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臣子。   或许苏州这个地方果真太过饱足奢靡,容易消磨意志。   薛洵这样想着,讣文已宣读完毕,他随众人一同磕下头去,脑门重重贴在地面,心中也重重一叹:皇上。   ***   九月,太子登基,定次年为洪熙元年,大赦天下。   被流放贵州的柳未岚回到了苏州。   未絮前去看望兄长,近两年不见,细皮嫩肉的白面公子变得清瘦黢黑,双手粗糙,嫂子和娘哭得厉害,未絮道:“哥哥经此变故,还望痛改前非,以后好好安生,莫再惹事了。”   哥哥热泪盈眶,道:“自然改过,再不能犯了。”   过了一会儿,娘忽然想起什么,问:“春喜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哥哥纳罕:“春喜?她不是小妹的丫鬟吗,怎么会跟我一起?”   未絮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道:“或许她自己去哪里过活了吧,外头自由自在的,回来做什么,随她去吧。”   闻言,娘也不做多想,继续拉着儿子询问关怀。   月末,晚夕,薛洵从衙门回府,独自关进书房,约莫戌时三刻,把未絮叫了过去。   “朝廷准备调我去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他开门见山:“文书已经到了,近日便要启程赴任。”   未絮心头猛地撞了两下,怔怔的,半晌反应过来,僵硬地笑着作揖:“给二爷道喜,恭喜二爷高迁。”   他看她一眼,仍是淡淡的,问:“你要不要随我一起走。”   “什么?”   他低头翻书,没瞧她,道:“想清楚再答,我只问这一次。”   未絮紧攥着手,指甲掐进肉里,提醒她不要乱了分寸。   但胸口那颗心跳得太狠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冷静观察他的神色,又将上一句话琢磨一番,随后轻笑一声,摇头:“我不走。”   薛洵抬眸,看进她幽深的双瞳。   未絮扯扯嘴角:“我走了,欢姐儿怎么办,难道带上孩子一起?这算什么?分家?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薛洵面色清淡,道:“正是,我也这么想。”   她接道:“那你还问我做什么?”   他没吭声,默然坐在了椅子上。   未絮抓着自己的手:“二爷很累吧,心里也在矛盾,究竟要不要带我一起走,若要走,必定不能舍下欢姐儿,如此一来与分家无异,府里必然大乱,再说……二房都离开了,月桃又该如何?你不想应付那种麻烦的局面,而且……”她顿住,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薛洵歪在椅子上望向窗外一轮明月,淡淡道:“确实有些累。”   未絮深吸一口凉气,点头:“你明知我有牵绊,还把问题抛给我,我又不傻,既然听出你留有余地,自然没有勇气跟你走……二爷揣摩人心的本事当真厉害,只是何苦来呢,你不问,我也不会提,何必多此一举呢?”   薛洵手指若有若无地动着,似乎沉浸在她话里,随口道:“或许终归有两三分情,不大舍得。”   这下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两三分舍不得,七八分厌倦了,对吧?”   他没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未絮失笑,好奇地问他:“男人都这么伪善吗?既想丢开手,又不愿担薄幸的骂名,处心积虑露出马脚,让女人主动退缩,你们连负罪感都不用承受。”   薛洵蹙眉:“未絮。”   她摆摆手:“世间男女,分分合合,本就平常,再说我这样的妻子,一无是处,给你惹下那么多麻烦,换做旁人也早该腻烦了。二爷觉得累,走就是,你身在公门,本就该出去施展拳脚,何苦拘在这里?欢姐儿有我照顾,你可以放心。”   薛洵呼吸深沉,一言不发看了她一会儿,说:“大约你也累了。”   她淡淡一笑:“夫妻之间,还是相敬如宾好。若已经厌倦,不如早早放开,免得以后变成怨侣,倒枉费从前那些恩情了。”   他不置可否,端起杯子喝茶,发现茶水冰凉,滚入喉咙一片涩然,尤甚清苦。   未絮说:“我该回房给二爷收拾行李了,这一去只怕几年也回不来,要带的东西可不少。”   薛洵看着她转身离开,衣裙飘荡,显得尤其清瘦。   “未絮。”他叫住她。   “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犹豫片刻,眉目幽深:“走到今日,不是你我的错。”   未絮点头:“我明白。”   又道:“只是还有句话想问问二爷。”   “嗯。”   “我想问二爷,为何不索性休了我呢?”她苦笑。   “我从未想过休妻。”   她又是不懂:“就为那两三分舍不得,吊着我,何苦来?”   他不答,她便轻轻叹气,转身走了。   ————————————   戒石碑参见《仪真县志》   第一段参考资料《明实录》、《明史 本纪》    第四十六章   未絮离开书房以后,薛洵歪在椅子上半磕着眼睛静坐了好一会儿。窗外月色又清又亮,他捏捏眉心,本想让人把月桃叫过来,但转念一想,还是站起身,自己往偏院去。   这个时辰,月桃已经躺在床上歇下了,只是睁着眼睛还没有睡着,她如今夜里很难入眠,心里压着一口气,熬过一宿,精神熬没了,自然就能睡了。   她听见丫鬟请安的声音,一时还以为在做梦,直到薛洵走了进来,她仍愣愣的看他两眼,方才猛地坐起身,准备下床请安。   “不必了,”他抬抬手:“你躺着吧。”   月桃自然不敢真的躺下,只僵硬地坐在床沿,局促地抬手整理乱发。   屋子里熏香很浓,薛洵略微蹙眉,推开四扇窗,走到案前随手掀开铜炉,道:“我让人配了安魂香,明日给你送来,既能安神助眠,味道又清雅,比这个好,以后别用这个了。”   月桃回是。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在烛光里若有若无地看着她:“过两日我要上京去,你在家有什么缺的,告诉大嫂就是,她不会为难你……别再去招惹欢姐儿,未絮也不会为难你,明白吗。”   月桃点头,又猛地摇头:“二爷要走?”   “嗯,”他说:“调职入京。”   她慌得直掉眼泪:“那我怎么办?二奶奶……也和您一起走吗?二爷要扔下我了吗?”   “她不走。”薛洵冷冷说了句,心中泛起不耐,但转念想到月桃的可怜,又看着她憔悴消瘦的脸,和床边散落的冬哥儿的小衣裳,也就没心思计较她的冒犯了。   “你若在这里熬不住,”他说:“我可以放你出去,给你另外寻个好人家,虽不能做什么老爷的正妻,但配一个不愁生计的年轻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也绝不成问题。”   月桃闻言连滚带爬从床上扑到他腿边,用力搂着他的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爷别赶我走……我只有你,我是你的人……求你别打发我……”   薛洵道:“我是为你好。”   “不要,”她拼命摇头:“不是为我好,我知道,您和二奶奶嫌我碍眼,那我不做姨娘便是了,我做个丫鬟,做个下人,都可以……二爷要走,我就留在府里等你回来,即便等到死,我也绝不改嫁他人!”   薛洵缓缓叹气,轻拍她的肩,恍惚想起方才未絮说的那句:何苦来呢?   而受到刺激的月桃好似豁出去一般,咬着唇,攀上他的身,搂住他的脖子:“我知道,我不配……二爷当我是个玩意儿也好,物件儿也罢,只要您高兴,只要您别赶我走……”   她晓得他不会生气的,以前未絮不就这么死皮赖脸讨他欢心吗,他对女人的撒娇卖乖是受用的,只可惜自己领悟得太晚,失去了那么多机会……   月桃心里想着,薛洵已经握住她的腰,将她往外推开。   “二爷……”   “既然你想留在府里,那便留下吧。”他说着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月桃喊他:“二爷!你,你别走……”   他停住脚,回头看着她:“我知道你心里苦,冬哥儿丢了,也是他跟薛家没有缘分,往后你自己看开些,那么长的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   月桃听到“冬哥儿”三字,心下剧震,趔趄两步倒在床上痛哭不止。   薛洵摇摇头,离开偏院,回书房歇下了。   ***   自那夜起,到薛洵离开,月桃好似飘摇在风雨之中,随时濒临破碎一般。原本想着未絮也留在府里,心绪稍稍平衡些许,但眨眼又想二爷这一去,经年过后不知变成哪副光景,她感到恐惧无助,不能承受。   薛洵动身那日是个阴天,薛府上下送至码头,二十几个木箱子抬上了船,江水滔滔,清风拂面,夫人刚掐了眼泪,正要叮嘱几句,这时月桃却突然发作起来。   当着众人的面,她抱住薛洵的胳膊,放声痛哭:“求二爷带我走吧,我什么都没了,你不在,我能够依靠谁?我害怕,我不想留在这里,求二爷带我走吧……”   夫人当即冷下脸:“这话说的,你怕什么?薛家难道会亏待你?哭哭啼啼像什么样,赶紧拉下去!”   月桃惊恐地喊着二爷,被三个婆子强行拽开,半扶半拖地送上了轿子。   夫人摇头:“疯疯癫癫的,简直添乱。”又对薛洵说:“要不是赶着赴任,真该仔细挑个好丫头随你一同上路,出门在外,得有女眷服侍才好。”   “无碍的。”薛洵随口答着,目光转向人群。   夫人道:“京城风沙大,不比咱们江南气候怡人,你要好生保养,多写信回来……等安顿好了,收两个贴心的人在房里,你都快三十了,没个儿子,怎么叫人放心……”   薛洵闻言倏地蹙眉,冷笑道:“即便阿猫阿狗,也不是为了生儿子而活的吧?”   不等夫人反应,他转头唤道:“欢姐儿,过来。”   人群里,欢姐儿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孟萝上来牵她:“好姐儿,你父亲叫你呢,乖,快去!”   欢姐儿低着头,默不作声上前,薛洵蹲下,问:“方才叫你,怎么不答?”   欢姐儿抓抓脸,不知所措。   薛洵叹一声气,拍拍她的背,随意吻了吻她的脑袋,也不多说什么,放她去了。   孩子跑回未絮怀里,薛洵的目光随之落在未絮身上。   她站在人群里,扯起嘴角笑了笑,略上前一步,与他隔着许多距离,客套地唱喏:“二爷一路平安。”   他“嗯”了一声,上船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船渐渐开远,欢姐儿这才伤心欲绝地大哭起来:“爹爹……爹爹……”   未絮牵着她的手,也不哄,只深吸一口气,说:“早干什么去了呢,这会儿再哭,他也听不见了。”   小孩子家,学大人犟嘴做什么呢?   现在哭再大声,喊再多遍,他都听不见了啊。    第四十七章   薛洵走后,转眼秋冬过去,第二年开春,未絮张罗着,请族中家塾的先生为欢姐儿开笔破蒙。   原本夫人并不赞同,她认为女儿家只需认得几个字,读些女四书便好,教养上还是重在妇德与女红。但未絮坚持,薛家的男孩儿如何,欢姐儿也当如何,无论哪个过程都不能敷衍马虎。   因去年的变故,夫人本就对欢姐儿心怀歉意,因而不好插手,以免愈发让人觉得她重男轻女厚此薄彼,于是便由她们去了。   开蒙那日,请先生过来,摆了席,欢姐儿和含悠姐妹俩一齐沐浴更衣,拜过孔夫子,再拜先生,接着先生拿朱砂在她们眉心点痣,意味朱砂启智,眼明心亮。随后又跟着先生诵几句经典,再手把手沾笔描红,这礼就算成了。   虽说两个女娃娃先前已经在家学过许多字,今后也是跟着薛淳念书,并不去熟里,但礼数和规矩仍按部就班的来。更因未絮的重视,阖家上下也都出席了开蒙礼,一时传到外头,不免招来议论,道这薛家养女儿比寻常门户的哥儿还讲究,难道以后还要考女状元不成?   这也不算什么,那日发生的另一件事才真正流传坊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都说,薛宅里有一个疯姨娘,发病的时候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可吓人了。又说这几年薛家几个少爷的小妾死的死,疯的疯,也不知其中有什么秘密,真邪门儿!   其实要说月桃疯了,也不至于,冬哥儿丢了以后,她本就有些深思衰弱,后来薛洵走了,她便愈发颠三倒四起来。平日里好好的,她自己待在院子里,也不妨碍什么,但要是受了刺激,便会突然发作,闹得鸡犬不宁。   如欢姐儿开蒙那日,月桃看见她们眉心点的红痣,登时又哭又喊,几乎扑上去抓那两个娃娃,口中胡乱嚷着:“还我冬哥儿!还我冬哥儿!”   紧接着就被夫人责令抓起来,拽回院里,叫几个婆子牢牢看住,不许她乱跑。   轻蘅私下跟未絮说,瞧咱们这位婆婆,先前多疼月姨娘,这会儿孙子没了,转眼弃如敝履,恨不能打发了才好。   未絮道:“这世上有几人能够荣辱不惊,绝地逢生呢。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撑过去,若她一味的想不开,沉溺于此,那么旁人也帮不了她。”   轻蘅打量她许久,道:“当初我见你为情所伤,心里实在难过,如今你豁达了,为何我还是很难过?”   她笑说:“巧了,很久以前,我对你也是如此。”   所以情之一字,古来难解,有情无情,皆有所伤。   两个多月后,市井里不大有人闲话薛府的疯姨娘了——继位不到一年的圣上突然驾崩,太子自南京奔丧,途中遇伏,幸而过于仓促未能得逞,六月庚戌,太子即位,这一重一重的变故使百姓措手不及,大家都在猜测圣上的死因,以及太子遇伏背后的阴谋者——后来汉王谋反,不打自招,那个不甘心的王爷从没有放弃过争夺皇位的意图。   相反,薛府里,未絮的日子并没有什么波澜,空闲的时候多起来,她有条不紊地给自己做了一些安排,比如每日练字一个时辰,比如午后找薛淳习琴,比如闲时与轻蘅下棋、打双陆,比如晚夕陪欢姐儿玩耍、讲故事。   她小时候学过两年古琴,因耐不住性子,丢开了,如今拾起来,倒不算晦涩,心烦的时候抚琴一曲,便好似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中秋,府里迎来一件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喜事。   宴席上,薛淳为孟萝挡酒,说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   话音落下,未絮看见夫人和轻蘅不约而同望向了薛涟。   薛涟原本诧异的目光在她二人同样诧异而又怀疑的眼神里越变越凉。   未絮打破这诡异的氛围,忙道:“恭喜大哥,恭喜大嫂。”   下人们自然不懂席上的风云暗涌,道贺声此起彼伏。   薛涟脸色极差,冷冷转过头,一字一句地问轻蘅:“你看我干什么?”   轻蘅挑了挑眉,端起酒杯,哼笑:“恭喜大哥。”转而道:“也恭喜三爷,又当叔叔了。”   孟萝不看他们,只对夫人说:“近一年换了新药,爷的身子比往年好了些,立春的时候就问过大夫,细细调养,没什么不可能的。”   闻言,夫人脸色依旧难看,她跟轻蘅一样,压根儿不相信这个孩子是老大的。   孟萝见她们如此,心下烦躁至极,攥紧了拳头,恨不能拿刀子剖开心扉证明自己。   或许,连薛淳也有两三分怀疑吧。   苍天知道,她这次有理也说不清了。   饭没吃完,戏没看完,薛涟阴沉沉地甩手走了。轻蘅倒是酒足饭饱,打着哈欠回到秋汐院。   薛涟关上房门,一把拽住她,问:“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方才那样看我干什么?!”   轻蘅笑:“放开,胳膊疼。”   他道:“你说清楚。”   她愈发好笑地看着他:“与你有关系,还是没关系,都无所谓,反正与我无关。”   他看她许久,突然松开手,摇摇头:“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你这样还不如拿簪子扎死我,也算干脆!”   轻蘅略有不耐:“我扎你做什么?”   说着径直出门叫丫鬟准备浴汤,不再与他纠缠。    第四十八章(上)   宣德元年三月,孟萝的小儿子出生了,薛洵遣人从京城送来一套寄名锁,给小侄子做满月礼。   他走后极少来信,只送过几次东西,比如夫人的琥珀佛珠,欢姐儿的青田冻石印章,比如未絮二十岁,收到一副孔雀穿花嵌宝首饰和金镶草虫点翠嵌大珍宝首饰,共计二十三件,重三十七两六钱。   而他的寿辰,未絮也亲手做了一个荷包,一条苍松麒麟玉带,三双靴子,一并带给他。那之后断续收到他的家书,谈及自己初次入殿上朝的心情,谈及年轻的圣上如他父皇一样勤政,谈及某些高喊“圣人”、“理学”的文官的迂腐苛刻,也谈及他对圣上设置内书堂让宦官读书的担忧与不满。   似乎距离远了,相处反倒轻松起来。   八月,杭州那边来信,江槐的长子和小女游历到了京城,现借住在薛洵府上,江槐已书信给薛洵,请他务必照料一二,同时夫人也收到了江家内眷的书函,表达谢意。   未絮觉得新奇,不由得问:“怎么江大人的女儿可以随兄长四处游历吗?”   夫人皱眉:“江芷儿啊,那是个怪胎,从小就怪,别的姑娘都喜欢针织女红,珠钗点翠,她偏爱钻研医书药经,想做女中扁鹊,听说十三岁的时候跑到山里采药,一天一夜没回来,江家差点把半个杭州城掀翻。”   说着摇摇头,润一口茶:“偏生家里宠她,不忍苛责干涉,便由得去了。这几年长大些,愈发不成体统,好好一个大家闺秀,成日扮作男子出门,要么在城里行医布药,要么随她兄长四处游荡,如今二十有一了,还不愿嫁人,父母也管不住,这不,人都逛到京城去了,哪家的姑娘有她这么野?当年老爷还想跟江家结亲,好在我极力反对,没把这个怪胎招进门,否则这日子可没法过了。”   未絮和轻蘅忍不住相视一眼。夫人见她们二人有艳羡之色,立即板下脸,又讲了些女子应有的品德操行,方才打发她们去了。   八月,汉王朱高煦谋反,圣上领兵亲征乐安,薛洵随行其中。九月大军班师回朝,未絮收到薛洵的书信,说他结识了一位有趣的朋友,御史于延益,为人清肃耿介,端正朴素,汉王投降后,他奉旨责其罪状,一番声色俱厉,骂得汉王抬不起头,令他几乎拍手称快。   未絮很少听他欣赏什么人,似乎一直以来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此番毫不吝啬的赞扬,让她心里也觉得高兴,至少在那边,他不至于太过孤独。   可是从那以后,再没有收到薛洵只字片语。   直至深秋,衰草萋萋,寒风萧索,临安给秋田送来加急的书信,未絮这才知道,原来他出事了。   信中交代来龙去脉,说汉王投降以后,圣上在西安门内著馆安置他与一众亲属,并仍以亲王的规制供给饮食衣物。那日薛洵随圣上前去看视,谁知朱高煦竟坐在地上,白着眼睛不理不睬,圣上将其斥责一番,正欲离去,那朱高煦突然伸腿绊倒圣上,并掏出匕首意图行刺,薛洵迅速上前挡了一刀,那匕首带毒,刺入肩胛,薛洵当场昏死过去。   后来圣上如何震怒,如何命人用三百斤的铜缸将这位皇叔盖住,最后又如何烧炭将他处死,未絮根本不关心,她直接跳过那些废话,看见后面写到薛洵伤势严重,太医束手无措,却是江芷儿大胆剖其皮肉,刮骨去毒,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救治过程极为惨烈,江芷儿用不少阿芙蓉为他麻痹止痛,缝合伤口以后,接着断续服用了半个多月,外伤看似慢慢好起来,可二爷的脾气也愈渐反复无常,若一日不用阿芙蓉,便万般焦灼煎熬……   未絮看完信,倒吸一口凉气,反复确认薛洵性命无忧以后,又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她默了好一会儿,起身去春霖院,问薛淳什么是阿芙蓉。   薛淳说:“阿芙蓉是罂粟花的津液,产自海外暹罗、爪哇等地,价比黄金,我国称作乌香,也作鸦片。”   “是药吗?”   “是,”薛淳道:“但前朝名医曾言其治病之功虽急,杀人如剑,宜深戒之。”   未絮把临安的信拿出来,薛淳看后脸色惊变。   “大哥随我去见夫人吧,”她目光沉沉,因心中坚稳,反没有迫切之感,只是告诉他:“我要到京城找二爷,立刻,马上。”   ——————————   部分资料参考 明/ 徐伯龄 《蟫精隽》、明/李时珍《本草纲目》    第四十八章(下)   夫人得知此事,一度不能相信,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着,要薛涟立即动身前往京城。   未絮反对,说:“二爷既然瞒着,不让咱们知道,一是因为已无性命之忧,不愿大家担心,其二,也不想让家里人看见他那个样子,三爷别去罢,时近年下,外头的事情忙不过来,你得留下,二爷那边,让我去照顾就好。”   “你?”夫人不料她会突然提出这个话,禁不住皱眉打量:“你一个女子,千里迢迢跑那么远做什么?路上出点差池可怎么好?再说,洵儿又不是没有兄弟,哪里就需你操心了……”   “夫人,”一语未了,未絮出言打断:“请夫人仔细看看临安的信,上头说,二爷伤重时,嘴里喊的未絮,并没喊三爷。我的丈夫需要我,我怎么可能守在这里干巴巴的等消息?”   “是啊,”轻蘅忽然跪下了:“求求夫人,成全二嫂吧。”   “你求我?”夫人先是诧异,紧接着忍不住动容起来。她想,果然孩子们长大了,渐渐的也都管不住了,未絮能有这份心,自然很好,兴许应该就此放手,随他们高兴,免得以后每个人都怨她,恨她……老而不死是为贼啊,做子女的,有几个能体谅父母的用心呢?莫说这些儿媳妇,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们,恐怕私心里也怪过她吧?尤其是洵儿……   想到薛洵,夫人实在不安,虽说他曾承诺,会撑着这个家,不让几房分散,但离得远了,心也就远了,未絮和欢姐儿在这里,他的根总归还在这里,可要是妻子女儿都去了京城,他还有多少心思想着苏州?   惆怅半晌,夫人叹一声气,道:“也罢,你早去早回,欢姐儿交由我照料,到了京城,及时写信回来,让我知道洵儿的情况。”   未絮忙跪下磕了头,接着赶紧回房收拾行李。   轻蘅来到夏潇院,听她吩咐丫鬟:“装几件冬天的衣裳就好了,不用带那些有的没的,路上不好走,拖慢行程。”   轻蘅闷不做声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心里万般复杂,到底忍不住说:“你傻不傻,就带那么点儿东西,当真早去早回呢?”   未絮看她一眼,一时没应答。   轻蘅急了,将她拉到没人的地方,说:“好不容易有机会离开这里,你索性……索性走了就别回来了!”   “不回来欢姐儿怎么办?”   轻蘅戳她额头:“有我在,怕什么,瞒着夫人偷偷送去京城就是,反正她也不敢拿我怎么样,顶多罚跪佛堂罢了……”   未絮抿着嘴看她半晌,问:“那你怎么办?”   轻蘅到底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嗓音哽咽,泪珠子坠成雨滴:“咱们以后写信就是,谁让你不争气,还想着那个臭男人呢,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俩孽缘未了,完不了……以前我怕你难过,想让你过得轻松些,便让你掘了情根,不要为情伤感,可这两年我又明白过来,你跟我不一样,既然有重来的机会,为何不争取一次呢……”   未絮点头:“我晓得了。”又说:“月桃也烦你照看照看她……那也是个可怜人。”   “我知道。”轻蘅说着松开手,抹抹眼睛:“你几时走?”   “这里收拾完,三爷那边安排好车马和随行的人,一会儿就走。”   “那我,不送你了。”   未絮低下头,喉咙酸堵:“轻蘅,在薛家这五年,能和你作伴,我心里很高兴。”   “我也是。”   她别开脸,深吸一口气:“多保重。”   “嗯。”   轻蘅自己回了秋汐院,不多时听见丫鬟进来,说二奶奶和秋田姑娘启程离开,两辆车,三爷的小厮孝云带领八个护卫骑马跟着,已匆匆忙忙上路。   轻蘅没说话,独自坐在书桌前,过了一会儿,铺开纸,沾了笔,胡乱写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字没写完,眼泪已将墨晕开。   海内虽有知己,可从今以后,这偌大的薛府,再没有未絮了。   ***   寒风凛冽,风雪漫天,车马驶入白茫茫的北京城,晃晃悠悠停了下来。   隔着帘子,听见临安的声音,欢喜道:“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舟车辛苦,早上得了信儿,二爷让小的来接您。”   未絮没说话,倒是秋田问:“二爷可安好?”   临安迟疑片刻,道:“已经起了,府里也都等着奶奶呢。”   一行人拥着车子行了许久,终于来到薛宅门前停住。   府里的下人们早已候在两个大石狮子旁,见那帘子掀开,下来一个俊俏的年轻女子,接过临安递上的脚凳,摆在车前,紧接着一只白皙的手从里头伸出来,搭在俊俏姑娘的手上,风雪里,那贵人披着一件天青色的织金斗篷,身段窈窕,不疾不徐。下车以后,那双纤润的柔荑放进了貂鼠大毛手笼里,丫鬟为她戴上帽子,漆黑的眼睛遮挡在帽檐底下,只看见翘翘的鼻尖,微抿的唇,和尖润的下巴。   “可真冷啊。”说着话,往府里走,下人们有的搬行李,有的牵马,有的招呼护卫往侧门去。   不知进了几重院子,这严整堂皇的府宅与苏州山水写意的园林大有不同,令人感到陌生与不适。   终于来到一处上房,临安先进去回话,未絮下意识停在檐下站住脚,不一会儿,听见里头那人说:“进来吧。”   她这才打了帘子进去,穿过一架花鸟紫檀屏风,雪天屋子里阴阴的,没点灯,只闻到一缕沉沉的安魂香的气息,萦萦绕绕。   床边坐着一人,似乎刚刚睡醒,清瘦的身架,半披着头发,一手接过茶杯,漱了口,一面拿湿帕子擦手,一面望向她,略哑的嗓子说了句:“你来了。”   未絮沉默地解下斗篷,往前走了两步,屈膝行了个礼。   秋田和临安悄无声息退出去,屋内只留他二人独处,薛洵点了盏灯,拿在手里,很淡地笑了下:“过来些。”   她便走到他跟前,半蹲半跪在他腿边。   薛洵将灯烛移到她脸庞,看了一会儿,说:“认不出来了。”   一瞬间她抬眸望向他,可他却把灯挪开,放在了三角几上。   “这几日下大雪,路上不好走吧?”他将双腿收进被窝,身子半倚在床头:“起来吧,边上坐。”   未絮缓缓呼吸,终于开口:“二爷伤好些了吗?”   “还行,”他说:“长了新肉,痒丝丝儿的,静躺月余,已大好了。”   她不知该接什么,又听见他笑了下,说:“临安那小子,背着我给家里写信,害你大冷天巴巴儿的跑来,其实没什么大碍,用不着这样。”   晦暗的光线里,未絮看着他的脸:“二爷瘦了很多。”   “嗯。”   她有些气馁,垂下眼帘,问:“我住哪儿?”   “住南院吧,”他说:“收拾了几间干净的厢房,一应起居物件都有……我这里,不大方便,这几日戒药,吓人得很,就不和你住一块儿了。”   未絮面无波澜,低头应了声:“那我先去休息了。”   “去吧。”   她起身行礼,往外离开,穿过屏风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见幽幽暗暗之中,他已经躺下去,锦被拉到肩头,翻身朝内,似乎又睡了。屋子被炭炉烘得很暖,屋外却风雪漫漫,白茫一片。未絮站在廊下哈了哈手,忽然觉得这一路赶得太急,当真有些累了。   ————————————   上章更完脑壳晕,忘记标注首饰参见《天水冰山录》   朱高煦伸腿绊倒朱瞻基那里很搞笑,甚至有人说他用的扫堂腿……当然后面用毒匕首行刺是虚构的。    第四十九章(上)   临安和秋田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出来,相互诧异对视,忙上前道:“小的已经命人将行李放置在南院,二奶奶这会儿要过去看看吗?”   未絮一言不发,冰凉的双手缩进貂鼠套笼里,接着眯起双眼,环顾四周,道:“我不去什么南院,就住这边东厢房。”   说着朝隔壁屋子走,临安跟上,为难道:“可是二爷吩咐过,不让旁人在此打扰……”   一语未了,未絮顿住,回头定定看着他。   临安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抬手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小的该死,小的烂舌头!奶奶自然不是旁人……可二爷、二爷特地嘱咐过,不准二奶奶目睹他戒药的过程……”   “那我从苏州来这儿干什么?”未絮扫过去:“早知如此,你也不该写那封信。如今我既然来了,便由不得你们随意安排,我说住这里,就住这里,二爷不准,瞒着就是,他若要发落,自然有我担着,用不着你操心。”   秋田使了个眼色,临安不再坚持阻挠,诶了一声:“小人都听奶奶的,只是这东西厢房已经给江家两位贵人住了,恐怕不好突然叫人家搬走啊。”   未絮眉宇微蹙:“他们住这里?”想了想,又点头道:“二爷的伤,多亏他们照料,是该住这里的。”   临安说:“奶奶可以住在正房外间或者靠近耳房的套间,就是地方小,比不得咱们夏潇院,暂时委屈奶奶了。”   未絮回头看了看:“我没带多少东西,叫人简单收拾一下就好,不要吵到他。”   “是。”   将近中午的时候,雪停了,天色仍旧阴阴的,丫鬟们端了饭菜进来,井井有条地摆放妥当,没有发出半点杂声,未絮不要她们伺候,打发下去,随后对秋田说:“早上在大门前分明看见不少下人,进来却静静悄悄的,好似空城一样。”   秋田一面布菜一面道:“二爷喜静,以前在家就不喜欢眼前有人晃,到了这里,据说愈发管教严厉,不守规矩的一概打板子撵出去,不给半点改过的机会,尤其受伤以后需要静养,院子里的奴才大半调去了别处,二爷的起居饮食也由临安一人服侍而已。”   未絮道:“讲规矩是好,但也过于冷清些,等二爷身子好了,再把欢姐儿接来,安安乐乐的,有人情味和烟火气才叫过日子呢。”   秋田笑说:“奶奶来了,二爷这里就像家了。”   未絮心下一动:“要不怎么称女人是温柔乡呢,没有一个知冷暖的女人在身边,他们怎么过得好?”   秋田说是,稍待片刻,又道:“奶奶还记得陈三郎吗?”   未絮顿了顿,眉头微蹙:“嗯,怎么了?”   “奴婢听临安说,去年初,陈三郎的爹曾在府前意图行刺二爷,幸好二爷反应快,躲开了……”   “怎么会这样?”   “那老汉前两年上京告到通政司衙门,因是越诉,状子被驳回,之后他便一直留在京城,做小买卖为生,谁知后来……陈母死了,先皇登基的时候大赦天下,柳大爷也回到了苏州,他自然不甘心,等咱们二爷来京赴任,他便找机会下毒手……”   未絮缓缓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别说了,以前的事情都不要提了。”   秋田答是。   如此没了胃口,她放下筷子,问:“二爷起了吗?”   “起了,方才看见临安端菜进去,想来这会儿也在用饭呢。”   一语未了,正房那边突然稀里哗啦传来一阵巨响,未絮吓一大跳,倏地起身,急忙走到薛洵房里,掀起毡帘,高声问:“怎么了?”   还没走近,听见他克制又冰冷的声音:“出去,未絮。”   她不由得停下脚,用力攥着手,深吸一口气,仍旧继续往前,穿过屏风,不料一个茶杯猛砸到她跟前,紧接着一声暴怒:“滚出去!”   昏暗的屋子里,遍地狼藉,薛洵半撑在软塌上,临安跪在碎渣旁屏住呼吸,眼看他抓起汤碗,再次朝未絮砸过去。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拽开,躲过了薛洵的施暴,她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的脸,与此同时,另一个陌生女子抱着药箱大步闯了进去。   “薛夫人,”男子松开她的胳膊,微笑着颔首:“冒犯了。”   未絮没来得及反应这场意外,也没来得及消化“薛夫人”这个称谓,只听那女子沉声喊:“哥哥,快进来帮忙!”   男子旋身进屋,未絮正想跟上,临安却扑到她脚边磕头:“求奶奶别过去,二爷真的生气了,奶奶别往那边看罢!”   未絮点头:“我不看,我不看,”她说着退出屋子,“我不进去,我在这里守着,你告诉二爷,我不进去就是了……”   不知多久以后,屋内暗潮般的恶战终于平静,江家兄妹前后出来,如释重负般叹了一口气。   “二爷怎么样了?”未絮忙问。   “又熬过一次,他也算能忍,这会儿累极了,夫人暂且别打扰他休息。”   “好。”她引他们到正厅,竭力保持平和,吩咐秋田看茶。   客人倒十分懂得礼数,拱手道:“在下江茗,这是舍妹江芷儿。”   未絮与他们还礼,又听江茗道:“府上叨扰多日,今早出门,没能迎见夫人,还望勿怪。”   “先生客气了,这些日子劳烦你们为二爷疗伤治病,我还不知该怎么谢你们呢。”   “夫人,”那江芷儿一脸清肃,用男人的礼节向她拱手作揖:“我得向你赔罪,洵二爷染上阿芙蓉,都是我的过失,他当时伤势险峻,刮骨之痛加上剧毒之蚀,非常人能受,麻沸散不起效,只能用阿芙蓉,否则我怕他抗不过去。后来毒虽然解了,但二爷身子虚弱,不宜骤然戒药,因而拖到了现在……”   未絮默然片刻:“江小姐言重了,我只想知道,二爷能痊愈吗?”   “我会尽我所能,若他好不了,我便取下我的首级放在这里!”江芷儿中气十足地立誓:“届时任由薛夫人处置!”   江茗闻言清咳一声:“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人家要你首级做甚?别瞎讲话!”   未絮略叹一口气:“我相信江小姐,今后仍劳你费心了。”    第四十九章(下)   整个下午,未絮待在薛洵的书房里,看他写的字,翻他读的书,推敲他平日坐在这里会想什么,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掌灯时分,江芷儿开始为薛洵进行头部与四肢的穴位针灸,未絮取下墙上装饰的古琴,来到外间,见里头光线很亮,江芷儿正在一板一眼地说道:“一会儿先取四神聪平补平泻,也就是脑袋尖儿这里施针,会有明显的痛感,放松些,否则更疼。之后再取内关、合谷、足三里和三阴交,针法不同,得气以后需留针两刻……”   “你啰嗦什么?”薛洵听得不耐烦:“没有底气就不要治了,能让我耳朵清静些吗?”   江芷儿冷笑:“你说谁没有底气?我只是防止你疑心我会害你,提早讲清楚而已!”   “平白无故的我疑心什么?你什么意思?我是疯子吗?”   “不然呢?”   “江芷儿!”   似乎就要闹起来。江芷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尤其被人质疑医术的时候,瞬间就要发作。   屋外琴弦拨动,恰时打断了这场交锋,太古之音空沉缥缈,在寒夜里,天地俱寂,洁净旷远,最是清心。屋内二人稍怔,默然缓过一会儿,各自按捺脾气,不再咄咄相对。   约莫一个时辰,江芷儿出来,朝未絮点点头,背着药箱大步走了。   里头的烛光又暗下去,她踌躇许久,提裙进屋,看见薛洵裹着锦被盘腿坐在软榻上,眼睛望着铜炉里烧红的炭火,一动不动的,仿佛死人一般。   “二爷。”她轻轻喊了声,走过去坐在他脚边的矮凳上,仰头看着他,柔声问:“好些了吗?”   半晌,他“嗯”一声,转过眸子打量她:“方才是你在弹琴?”   “是。”   “什么曲子?”   “淇澳。”   他思索一会儿,不再看她,只轻笑一声:“我如今这般模样,还适合听这个吗?”   未絮把头靠在他膝上,亲昵地蹭了蹭,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狐狸:“那有什么办法,我至今没有见过比二爷更好看的男人,不弹给你听,又能弹给谁呢?”   “若让你多见个男人,就不会这么说了。”   未絮眨眨眼:“我有沧海水,巫山云,哪里还看得上别的?”   薛洵终于被取悦,莞尔笑起来。   她又说:“方才江小姐出去,脸色有些难看,她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到底该客气些才好。”   “我已经很客气了,”薛洵道:“是她自己脾气臭,说话也难听,怪道这么大年纪还嫁不出去,谁敢娶她?”   未絮想了想:“我与江小姐同岁,如此说来,我年纪也很大了?”   “那怎么一样?”薛洵低头:“她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   未絮心弦勾动,扬起脸,慢慢贴近,想要亲吻他的唇,但是被他随意躲开了。   薛洵裹着锦被躺下去,靠着青缎引枕:“听临安说,你没带多少行李。”   未絮想了想:“是啊,等你好了,我就得回苏州去,反正住不长,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薛洵冷淡地闭上眼:“倒真辛苦,其实你过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早些回去。”   “不急。”未絮眉梢悠然:“二爷到床上睡吧。”   “我就睡这里。”   她“嗯”一声,凑近他耳边:“那我睡床上了。”   薛洵睁开眼:“你该回你自己屋里歇息。”   “不,我就睡这里。”她说着自顾起身,慢条斯理摘下钗饰,脱去衣裳和鞋袜,躺进了被窝。   夜深的时候,薛洵赤脚下地,走到床边看她。   站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灯烛很暗,瞧不清楚,他弯下腰,凑近了些,谁知这人根本没睡,当他贴下来的时候,她从被子里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   “抓到了。”她睁开狡黠的眼睛,偏着脑袋贴上去,吻了吻他的唇,挑眉说:“也亲到了。”   薛洵微怔,垂眸凝视片刻,胸膛起伏着,心里忽然记起了她所有的勇敢,她就像一团火,即便被他反复浇灭,最终还是死灰复燃,来到他的身边,温暖着他。   这个意识令他震动,同时懊恼着,自己在她面前好似一个畏手畏脚的懦夫,可奇怪的是,在这一刻,他又甘愿做一个懦弱的废人,让她心疼,让她怜爱,让她用女人的温柔给他一切包容。   未絮好似能够猜到他心中所想,掀开被子让他躺进自己怀里,他的脸埋进她柔软的胸口,手臂紧箍住她的腰背:“我病了,未絮,”他肯定地说:“病好以后我就不这样了。”   “我知道,”她抚摸他每一寸皮肉,亲昵地哄着:“无论二爷怎样,我都很喜欢的。”   这句话仿佛给他无限安抚,渐渐的,整个人松弛下来,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薛洵还没醒,未絮早早起床更衣洗漱,外头晨光熹微,想来是个晴天,她走出房间,看见江茗在院中石桌前沏茶。   “江先生。”她上前唱喏,听见江茗摇头苦笑:“夫人切莫如此客气,我在家排行老七,你叫我茗七便好。”   她自然不会那样叫他,偏头想了想:“七爷不是臬台大人的长子吗?”   他道:“是按族里的辈分排的,芷儿正好满十,小名叫小满。”   未絮诧异:“女儿也能收进族谱吗?”   江茗扬眉一笑:“是她自己非要排的,否则就威胁父亲,要与江家断绝关系,没办法,由她去了。”   未絮由衷赞叹:“令妹与别的大家闺秀很不一样,”说着清咳一声:“昨晚二爷出言得罪了江小姐,还望她不要见怪。”   “无碍,”江茗随意道:“他们俩小时候就是这样,相看两厌,薛洵一直不喜欢太有棱角的女子。”   未絮笑:“我倒是很喜欢令妹直来直往的脾气。”   江茗摆摆手:“久了你就知道,她很讨厌的,小时候拿我练习针法,把我嘴扎歪了,好几天合不上,跟中风似的。”他说着将下颚一歪,口中含糊道:“就是这个样子,你说像不像痴呆?气不气人?”   未絮瞪大双眼,“噗嗤”一声,捂住嘴笑得双肩直颤。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人,又听他讲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五湖四海的奇闻,大千世界,光怪陆离,当真羡慕极了。   只是这笑容落在第三个人眼里,未免过于开怀了些。   当未絮发现薛洵站在廊下冷冷看着她的时候,眼底的愉悦瞬间僵住,薛洵却什么话也没说,面无表情转身进屋了。    第五十章(上)   江茗觉得有点意思,啄一口热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笑道:“夫人不去瞧瞧吗,二爷好像不高兴了。”   未絮收回目光,摇摇头:“不至于,他没那么小肚鸡肠。”   “可他现在是病人,而且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   未絮默然片刻,心中已有了掂量,端起茶杯:“那也不至于,他不是一向不屑拘泥于儿女情长吗,又怎会为这种事情闹别扭,再说,我也不能总惯着他啊。”   江茗闻言挑了挑眉,笑意加深,不置可否。   正当此时,小厮捧着帖子进来回话,道:“外头有位小娘子,说是故人,求见七爷。”   “故人?”江茗疑惑,接过名帖,翻开看了看,愈发怪道:“织蕊?怎么会是她?”   原本未絮听闻有客上门,正打算抽身离开,不料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心中细细思忖,脱口道:“可是苏州合欢院的织蕊姑娘?”   话音落下,江茗诧异的眼光看过来,问:“夫人怎么认得她?”   未絮道:“有过一面之缘。”   江茗也没细究一个深宅贵妇如何跟妓女有一面之缘的,只笑说:“前几年我到苏州游玩,薛涟做东开席,请我吃酒,那日织蕊姑娘出局作陪,谈吐风雅诙谐,令人印象很是深刻,一晃数年不见,却不知她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未絮道:“她早已脱籍嫁人,没想竟辗转到了京城。”   “那我先去会一会,晚些时候再来跟夫人说话。”   “七爷请便。”   江茗起身往前厅去,未絮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秋田拿了大毛披风给她裹上:“夫人进去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当心受凉。”   “你怎么也学他们叫我夫人了?”   秋田笑:“迟早要改口的,到了这里,自立门户,您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然要改称呼了。”   未絮摇头:“他们叫他们的,你还是喊二奶奶吧,尤其在二爷面前,别让他知道咱们决心留下了。”   秋田一想,又笑起来:“是。”   未絮问:“他这会儿在干什么?”   “用早膳。”   未絮正想进屋,这时下人过来传话:“江七爷请夫人去正厅说话。”   “说了什么事吗?”   “没说。”   未絮思量稍许,吩咐秋田:“你留下照看二爷,我去一趟,他若问起,如实回答便好。”   “是。”   她裹着披风,穿过二进的花园,来到正厅左侧的小花厅,里头两人起身见礼,织蕊已脱离了当年眉梢风流的模样,淡妆朴素,气韵温柔,显然嫁对了良人,日子过得不错。   未絮想起当年她信中那句“虽然日逐笙歌乐,常羡荆钗与布裙”,打动的何止轻蘅一人。如今看她得偿所愿,有了好的归宿,心中也很欣慰。   只是原以为江茗叫她是为叙旧,却没想,织蕊竟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   “苏州相熟的人多,去年初,我和夫君席郎来到京城经营,他拜入造园师父门下,学做木匠,今年中秋,他和师父去南方看石料,走的水路,途中结识了一位船工,名叫伍肆,某日傍晚吃酒,那伍肆喝得大醉,无意间透露了一个秘密,说永乐二十二年三月,从苏州到京城的漕船上,他捡到一个眉心带有红痣的男婴,才几个月大,长得十分可爱,他年近四十,无儿无女,便将他带回家,交给妻子抚养,视如己出。”   未絮闻言大惊:“是冬哥儿吗?!”   织蕊道:“二奶奶莫慌,听我慢慢道来,那年哥儿丢失,贵府四处寻找,苏州无人不知,席郎回来把那船工的话说与我听,因不敢确定,我让席郎再去打探清楚,就在上个月,他约伍肆吃酒,故意将他灌醉,套出话,那伍肆说,孩子来头不小,悬赏的告示他看过,路上也碰见了搜寻的人马,他知道那是苏州薛家的娃娃。”   “什么?”未絮震怒:“明知是我们家的孩子,他怎么还敢故意隐瞒?!”   织蕊道:“听说那伍肆早年曾有过一子,半岁的时候病死了,从此他妻子疯疯癫癫,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把哥儿带回去之后,他妻子的病就好了,再没犯过。”   未絮冷道:“这也奇怪,当年我们薛府重金悬赏,他只要交出孩子,就能得到很大一笔银两,不仅从此衣食无忧,还可以再去收养三个、四个小孩,岂不更好?为什么偏要带走冬哥儿?”   “因为他早年夭折的那个男婴,和冬哥儿一样,眉心带痣,虽不是红的,但位置不偏不倚,正在眉间。”   未絮气不打一处来:“倒是跟他有缘了?”   织蕊说:“我曾想登门求见二爷,告之此事,但恰逢二爷重伤,不能见客,又听闻去年曾有人行刺,贵府门禁极严,我更不敢随意将冬哥儿的事情告诉护卫小厮,怕走漏风声,旁生枝节,于是一直苦等时机,恰好昨日在街上远远的看见江七爷,方知他也在京城,这才敢辗转登门。”   未絮道:“若真找到冬哥儿,你就是薛家的恩人,我先在此谢过。”   织蕊见她行礼,忙搀住:“我不过报答当年二奶奶和三奶奶的恩情,不算什么的。”   未絮道:“能不能找个机会,让我先去认一认孩子。”   江茗道:“二爷如今身子不好,此事只能夫人做主。”   织蕊点头:“昨日我已经让席郎下帖,请伍肆夫妇带孩子到我们家做客,下午就来,夫人这会儿可以随我过去。”   江茗道:“算我一个吧,人多也好照应。”   未絮说好。    第五十章(下)   准备出门的时候,御史于延益前来探望薛洵,他被圣上派往江西做巡按御史,即将启程,临走之前来同薛洵道别。   未絮换了身简朴的装束,经过房外,听见他们二人在里头谈话,便轻声吩咐临安,说自己要和江茗出去办事,暂且不要惊动二爷,等她回来再说。   车马已经备好,带两个随从,江茗骑马跟着,穿过街巷商肆,隔着帘子,未絮听见江茗说:“此行夫人可做好打算了?”   “七爷此言何意?”   江茗道:“若那孩子果然是冬哥儿,夫人当真要将他带回来吗?听织蕊的描述,伍肆夫妇待他很好,虽没几个钱,但也是捧在掌心娇生惯养的,或许比在高门深宅里更过得自在呢?”   未絮闻言一怔,随即淡笑道:“如此说来,大明律也该改改,人贩子都不必量刑了。”   江茗好似有意搅浑水,接道:“夫人有没有想过,冬哥儿回来,他亲娘也得上京团聚,到那时夫人又该如何自处?”   未絮不由得蹙眉:“一码归一码,冬哥儿是二爷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   江茗转过头,隔着毡帘隐约打量她的侧脸,笑说:“江某多言,还请勿怪,只是我与夫人投缘,忍不住提醒两句,如今你在二爷身边还没站稳脚,冬哥儿算一层隔阂,再来一个妾,不仅夫人烦恼,也叫二爷烦恼,你们分离数年,何不斩断前尘往事,彻彻底底的从头开始呢?”   未絮缓缓深吸一口气,被人点破,心中竟觉轻松许多:“多谢七爷费心,原本我也想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可那何尝不是在逃避过去呢,如今正好可以直面矛盾,解决矛盾,我相信自己能够处理好,也相信二爷。”   江茗悠悠一声长叹:“但愿如此吧。”   半晌过后,终于到了地方,此处街巷纵横,宅第逼仄,市井门户,闹中取静,马车停在胡同口,织蕊请江茗留在原地等候,怕生人太多让他们起疑,江茗应了,织蕊带着未絮往家里走。   进门,见到了织蕊的席郎,是个高挺的黑黑的男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布衣,袖子挽上去,正从厨房出来,揽住织蕊,同未絮见礼。   没过多久,伍肆夫妇到了,因是年下,带了节礼,还没进门就听见热闹的笑声,喊道:“席老弟,快出来迎客!”   未絮不由得站起身,从厅堂望过去,见那夫妇二人有些老态,看上去就像织蕊和席郎的父母一般,那伍肆之妻卢氏的怀中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娃娃,粉雕玉琢,眉心带痣,头上扎着两个小髻,懵懂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表情简直跟前几年的欢姐儿一模一样。   未絮提起一口气,目不转睛盯住孩子,织蕊引她上前,笑着招呼:“可算到齐了,这是我相好的姐妹,正巧今日来串门,伍大哥和嫂子也来了,大家一起热闹过个年吧。”   卢氏亲亲冬哥儿的小脸,道:“乖乖小豆子,快喊人呐。”   未絮心里顿时万般厌恶,眉宇微蹙,脸也垮了下来。   织蕊说:“外边冷,快进去坐,酒已经烫好了,吃两杯暖一暖……厨房还有两道菜没弄好,听说嫂子厨艺不错,露两手让我学学吧。”   卢氏迟疑了一下,终是点头,放下孩子,嘱咐道:“娘去做饭,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跑出门,当心被人拐了去!”   未絮一听,愈发反感,织蕊向她使了个眼神,拉着卢氏往厨房走:“放心吧,有我这姐妹儿在,帮你看着孩子呢。”   席郎和伍肆进屋吃酒,卢氏到了厨房,不时从窗内往院里打望,冬哥儿蹲在廊下逗猫玩儿,未絮走到他跟前,轻轻喊了声:“冬哥儿。”   没反应,孩子不搭理。   她蹲下去,伸手托起他的脸,扳过来一动不动地打量。   谁知这孩子竟然恼了,兴许以往被伍肆和卢氏教过,对陌生人十分敏感,这会儿只把她当做坏人,抓起地上的小石头砸她,口中大喊:“你谁啊!我不认识你,走开!”   未絮彻底发怒,一把将他抓住,抱起来就走。   “啊——爹——娘——”冬哥儿登时大哭。   正在吃酒的伍肆愣住,卢氏惊叫一声,抄着菜刀追出来:“你干什么!放开我儿子!老伍,这女人偷小孩儿!”   未絮满脸阴沉,大步跑出门,冬哥儿使劲儿挣扎,被她用力打了一下:“闭嘴!认贼作父的东西,你爹是大理寺薛洵,乱喊什么?!”   冬哥儿哪里听得懂,只一个劲儿地乱蹬,猛踹她的肚子,两只小手拼命扯拽她的头发:“坏人!坏人!”   未絮吃痛,咬牙往胡同口跑,卢氏在后面紧追不舍,疯癫一般,将手中的菜刀朝她后背甩去,没砍到背,却砸中了脚踝,未絮感到左腿一阵剧痛,她回头一看,那卢氏满脸扭曲,好像要杀人似的。   织蕊也追上来,抓住卢氏:“那是人家的孩子,不是你的!”   卢氏尖叫:“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江茗听到动静,忙跑上前从未絮怀里接过冬哥儿:“确认了吗?”   “是,”她厉声道:“快走,那疯女人不要命了!”   江茗把冬哥儿塞进马车,吩咐两个随从:“去帮他们把人制住,先别报官,等府里安排。”   说话间,未絮也上了车,抓住张牙舞爪的哥儿,恶狠狠道:“反了你!竟敢跟我动手!信不信我告诉你父亲,让他打断你的腿!”   “臭女人!我打死你!”冬哥儿虽小,市井耍狠那套倒是耳濡目染,厉害得很,未絮虽大,却十分娇弱,被他又抓又咬,几乎应付不住。   好在江茗赶车快,不一会儿回到薛宅,下马掀开轿帘,看见垫子上有血,惊道:“你受伤了?”   未絮脸色发白:“被刀砸中了脚。”   这时门房护卫迎上前,江茗拽过冬哥儿交给小厮,又将未絮拦腰抱下车,疾步往府里走:“我妹妹在二爷院里吗?”   “是。”   他步伐快得几乎跑起来,到了院中,江芷儿已经听到动静,提着药箱两步上前:“怎么了?”   江茗抱着未絮走进正厅:“她脚受伤,留了很多血,你快看看。”   薛洵站在廊下,一言不发地看着这群人,看他们涌进了正厅,他也缓缓走进正厅,见未絮被放在铺着金心线的坐褥上,江芷儿掀起她的裙摆,将她鞋袜脱下。   秋田忙命丫鬟打开屏风回避,薛洵看了江茗一眼,默不作声绕过屏风,站在边上看着。   小厮抱着冬哥儿立在正厅门前,一时也不知该进该退。   里头忙了多久,冬哥儿就哭了多久,可惜这会儿压根儿没人注意到他。   终于处理完伤口,未絮歪在椅子上疼得没了血色,说不出话。江芷儿擦擦汗,道:“刀口有点深,好在没伤到筋骨,静养月余就好了。”   屏风撤下,薛洵的目光从未絮身上移开,没看江茗,也没看江芷儿,只是疏离又淡漠地说:“既然贱内已无大碍,二位也请便吧。”   未絮没听明白,江茗和江芷儿也有些愣怔。   只见他慢条斯理落座,端起茶盏,一双眸子冷冷望向江茗:“请你们离开我的府邸,还需要说第三次吗?”   ————————————————   开头于谦去江西的时间或许有出入,《明实录》里没找到明确记载他被派去巡按江西的笔墨,可能找漏了吧,差不多的时间只看到被派去巡按淮安府的御史,还有一个巡按江西的监察御史许胜,没找到于谦,《明史》里也只有大概的记载,所以就这样吧。    第五十一章(上)   未絮觉得薛洵在无理取闹。   只听“砰”的一声,江芷儿扔下药箱,双臂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问:“你什么意思?”   江茗倒是没恼,看了看即将发作的胞妹,清咳一声,说:“是我不好,方才情急之下抱夫人进来,实在冒犯了。”   “没什么冒犯的,”未絮撇薛洵一眼:“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孟子说的。”   “你还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呢?”薛洵转过头:“本朝自洪武年间起,有的是那些个被陌生男子碰一下手就自尽或被家人逼迫自尽的贞洁烈妇,但我没那么迂腐,也没说不让他救你,只是我想问问,你跟他孤男寡女的出去做什么?弄成这副鬼样子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救你儿子啊。”未絮冷笑。   薛洵登时眉头一拧,恍惚过后,仿佛这才听见了门口的哭叫声,他睁大双眼望过去,接着倏地起身,两步上前,弯腰抓住那孩子的双肩,两手发颤,不可自制。   江茗略有叹息,道:“织蕊那边怕是已经闹翻天了,我过去看看。”   “我也去。”江芷儿说。   未絮收回目光,点点头:“晚些时候再向二位赔罪。”   “夫人言重了。”   江家兄妹离开,未絮望着薛洵佝偻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清朗道:“二爷若要赶他们,那我也一起走好了,反正孩子已经找回来,朋友之谊,夫妻之义,都算尽到了,如今你们父子团聚,外人在这儿没意思,不惹你嫌了。”   薛洵直起背,大掌按住冬哥儿的小脑袋,重重地揉了揉,就像安抚小狗似的,接着让小厮带下去好生照看。   他回到未絮身旁坐下,眼眶有些涨红,猛喝了两口茶,问:“怎么回事?”   未絮见他如此,心中也感到依稀酸楚,收拾情绪,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与他听,从织蕊的造访,到伍肆夫妇出现,再到她冲动之下抢走冬哥儿,不过大半日的功夫,好似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她讲得很投入,只是话没说完,薛洵忽然打断,问:“你脚上的伤是谁打的?”   未絮眨眨眼:“卢氏啊。”   他身子微微前倾,凑近望着她:“脸上的抓痕又是怎么弄的?”   她扯起嘴角一笑:“你的好儿子干的。”   他不置可否,未絮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冬哥儿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被偷走,一晃数年,如今都会说话走路了……我看伍肆夫妇对他还算不错,倘若当年落在别人手里,还不知要遭多少罪呢。”   “你的意思,让我不再追究了?”   “二爷还想怎么追究?罪魁祸首早已受尽折磨伏法,咱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孩子回来是好事,何必赶尽杀绝?再说,冬哥儿视他二人为至亲,你若处置了他们,有朝一日冬哥儿知道,难保不会怨怪,如此岂不伤了你们父子之情吗?”   薛洵握着扶手,骨节泛白,隐忍片刻:“但那泼妇弄伤你,这一遭又该怎么算?”   未絮低下眼眸:“多谢二爷垂怜,有你这句话,算不算账都不要紧了。”她又说:“倒是江七爷和江小姐,人家帮了咱们,你却把他们得罪了,这可不是待客之道,需得安抚才好。”   薛洵说:“茗七和小满不会当真计较,再说他们原本早该走了,不过为了我的伤才逗留至今,现在闹这一出,自然晓得避嫌,再怎么安抚,也非走不可了。”   未絮蹙眉:“你的药还没戒,江小姐怎么能走?”   薛洵道:“京城满大街大夫,圣上也派了太医,怕什么?药瘾易控,心瘾难除罢了,再说不是还有你在吗?”   未絮道:“二爷有决心便好,那东西极为珍稀,大多来自外国朝贡,民间很难买到,你疗伤时用的那些药,不还是圣上御赐的吗?不戒也没办法。”   “别说了,”他眉宇倏地一蹙,攥了攥拳,站起身:“我去看看冬哥儿,先抱你进屋,你好生歇着。”   “叫两个婆子来抬就好了。”   他弯腰搂她,口中冷道:“你夫君还没有变成彻头彻尾的废物,不至于就抱不动了。”   未絮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声道:“那你慢点儿,当心我的脚。”   她方才经历过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此刻确实感到薛洵有些吃重,而他偏偏低头观察她的表情,想看她内心是否也在比较,于是未絮觉得好笑,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轻蹭:“二爷仔细看路吧。”   ***   傍晚,江家兄妹回府,薛洵在前厅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用饭的时候进屋,告诉未絮:“你的七爷明日便要动身前往天津卫,他让我和你说一声,不必当面道别了。”   未絮一怔,手中筷子顿住:“明日就要走?那江小姐呢?”   “她非要留下尽她的医德,等我身体康复以后再去和她兄长会合。”   未絮感到万分抱歉,偏他若无其事打量着,问说:“你好像不大高兴。”   “没有。”   “不过认识两日而已,就舍不得了么?”   她皱眉,放下筷子:“二爷。”   正说着,丫鬟进来回话:“小哥儿不肯吃饭,闹着哭哩。”   未絮本就心烦,此时冷声道:“不吃就不吃,让他饿着,你们把饭菜撤了,也不许拿点心过去,就让他饿着。”   丫鬟犹疑地望向薛洵,见他没有插手的意思,便领话去了。   未絮摇头:“小孩子娇生惯养,两三个大人端着碗跟在后头追着喂,像什么样,没半点规矩!以前欢姐儿也犯浑,被我收拾过一次,第二天不用人哄,她自己乖乖坐下吃饭,再没耍过性子。”   薛洵倒是笑了:“你收拾欢姐儿之前,态度可没现在这么强硬。”   未絮直接回嘴:“亲疏有别,二爷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他一时无话,过了好一会儿,貌似无意地随口说:“我打算,把冬哥儿送回苏州,你觉得如何?”    第五十一章(下/完)   他说要把冬哥儿送回苏州。   未絮本想询问为什么,但又觉得这么问有点抬杠的意思,于是定下心神,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尝过鲜,嘴里有了滋味,语言也丰富起来。   “二爷果真这样想吗?”   “是。”   “冬哥儿好容易找回来,你怎么舍得送他离开?”   薛洵正要回答,却被她抢了话,道:“我来分析分析,二爷听听,看我说的对不对。”   薛洵似乎知道她没什么好话,闻言脸色变得严肃而认真。   未絮感觉回到了那年深夜,他即将远行,与她在书房摊牌,他的话不多,但实则一字一句讲的都是抛弃,放弃。   那次她拆穿了他的伎俩,也接受了他个人的抉择,而他甚至没有辩解,也没有回应她坦诚的剖白,未絮这才体会到,真正的放弃是沉默,且不吐恶言。   此时此刻,好像就要历史重演。可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次不一样。   可有些话必须说出来。   “二爷当年离开苏州,一为调任,二是身心疲惫,想要逃离薛家的一切,到京城喘一口气,所以你谁也没带,自己走了。冬哥儿虽是你的爱子,可同时也是薛家的枷锁,我想任何关于过去的东西你都不愿再碰了,如此正好,改日等你康复,我带冬哥儿回去,二爷继续过自己的清净日子,仍和这两年一样。”   薛洵默然片刻,他看见自己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接着他短促地叹一口气:“冬哥儿是为薛家生的,苏州比京城更有他的位置,母亲和月桃比我更需要他。听说月桃这两年精神十分恍惚,倘若把冬哥儿送回她身边,兴许会好一些吧。”   “夫人未必还愿意把冬哥儿交给她抚养。”   “那也总比相隔千里强。”   未絮笑了笑:“二爷就没想过接月桃上京吗?”   薛洵看着她:“你方才说我不愿再碰过去的一切,我想了想,诚然有几分道理。我对月桃有愧疚,有同情,可除此之外,我也不想再见她了。当年我曾经给过她离开的机会,临走前甚至告诉夫人,若她哪天想通了,随时可以放她出府,全凭她自己的意愿,我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未絮缓缓深吸一口凉气:“她爱你,心里想着你,不会走的。”   薛洵的目光又沉了几分:“那你呢未絮?你来到我身边不过两日,已经两次说要走了。”   她点头:“是,反正早晚要回苏州,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不满。”她忽然没了胃口,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屋内软塌前躺下,搭着锦被,闭上眼睛休息。丫鬟们进来收拾碗碟,手脚利索,很快出去了。薛洵坐在软塌前看着她,她睁开眼冲他笑了笑:“二爷对我的两三分情,又多了几分是吗?”   他闻言一怔。   未絮叹道:“你如今身子不好,需要人照顾,况且咱们分开两三年,一时处着新鲜,所以你才想让我留下来,对吗?”   薛洵听得难受,俯身将脑袋贴到她的颈脖里:“你在说什么……”   未絮伸手轻抚他的背,笑道:“二爷的用情,反反复复,我实在不敢受用。等过些时日,你精神养好了,或许就不需要我了。人在承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总比平日脆弱许多。”   “未絮,你别这样。”他搂住她的身子,双臂用力收紧。   她略微叹息,仍是微笑:“我嫁给你的时候还小,也许当年用错了方法,总想讨所有人欢心,尤其讨你欢心,于是把自己放的很低,后来我知道,你和夫人瞧不起我,即便你心里喜欢我,可是没有尊重,那跟喜欢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差别。我现在讲这些,不是要数落二爷的坏,而是想告诉你,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你那两三分情,我也不稀罕了。尽管直到今时今日,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可以为二爷放低自己,不因讨好,只因我心里有二爷,可我也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低了。”   薛洵抬头看她,神色已不受控制:“我想要你留下来,不是为了图新鲜,未絮,分开这么久,我还是想要你,你觉得是为什么?喜欢小猫小狗?你怎么能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只记得我对你不好,那些好的你全都忘了吗?对,我承认,我习惯女人顺从,甚至卑微,但你放眼看看,大明朝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如此?我不过是个凡人,自然逃不过一些局限。我也承认,无论是你姐姐、月桃,还是当年的你,都不是我自己想要的,这辈子我也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但我现在想要你,明白吗?”   未絮见他额角青筋爆起来,用手抚了抚:“我明白的,你别着急。”   薛洵抓住她的手:“让冬哥儿回去,还有一个原因,我不希望我们之间再有什么隔阂,我怕你心里不舒坦,我在乎你的感受,而且我现在没有犯药瘾,脑子非常清醒,相信吗?”   未絮缓缓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嗯。”   “那你还走吗?”   她抿了抿嘴:“我不知道,等你身子好了以后再说吧。”   薛洵很是失望,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行,行,此事以后再说,我先派人送冬哥儿回苏州。”   “何必呢,让他在你身边多陪伴些时日,万一后悔了,再想接他过来,可就难了。”   薛洵眉宇深锁,不置可否,他弯腰将未絮抱起来,抱到床榻放下,用锦被盖好,双手不知怎么开始发颤:“我被你气得……有些不对劲……你先睡,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二爷去哪儿?”   “找江小满看看,你睡吧。”   他不待她细问,转身匆忙走了。夜里他在外间睡下,次日将近晌午的时候才醒来,听见秋田在里头和未絮说话,道:“方才临安来回,那伍肆在门外磕头求见,说他内人痛失爱子,一夜满头花白,半死不活,疯疯癫癫,他恳求二爷和奶奶让他们夫妇再见小哥儿一面……”   未絮先是叹气,接着冷道:“你去告诉他,不可能,想都别想。什么痛失爱子,他可知当年因他一己之私,冬哥儿的亲爹亲娘被害成了什么样?他媳妇疯了就来要人,月桃疯了又找谁去?总奢望别人发善心、做菩萨,自己却为非作歹恣意妄为,这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吗?你警告他,薛家没找他算账已算仁慈了,若再敢纠缠,二爷必要活剥了他的皮,叫他好自为之吧。”   “是,我这就去。”   薛洵翻身起来,感到今日精神尚好,他洗漱完,到偏房看冬哥儿。那小娃娃昨日犯浑不肯进食,被饿了一夜,这会儿坐在丫鬟腿上狼吞虎咽,给什么吃什么,听话极了。   薛洵心头酸软,从丫鬟手里接过来抱着,冬哥儿怕他,不敢闹,只是放声啼哭:“我想回家……我要爹娘……”   “我就是你爹啊,你不记得了,小崽子。”   “你不是我爹……”   薛洵默然擦拭他的鼻涕眼泪,叹气之余,莫名想起当年离开的时候,欢姐儿抗拒又退缩的眼神,连一声“父亲”也没有叫他。他感到万分无力,心中自嘲般一笑,想着孩子们都不肯认他了,也算是报应吧。   回到书房,他修书一封,告知苏州的家人,冬哥儿已经找到。接着两日后,他安排一路人马,将孩子送离京城,让他回到娘亲身边去。   又一个多月后,薛洵药瘾已除,江芷儿也马不停蹄前往天津卫找她兄长去了。   走的那日,雨雪霏霏,薛洵和未絮一路送她到城外,烫一壶秋露白,再三言谢,再道珍重。江芷儿喝过酒,坐上马车走了,薛洵看见未絮神色失落,嘴角更有一丝苦笑。   晚夕沐浴,她趴在桶边发愣,薛洵进来,抬手示意秋田下去,接着挽起袖子,为她擦洗肩背,没过一会儿,开口询问:“你在想什么?”   未絮一怔,回头看了看:“没什么。”   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在江芷儿临走之前,她曾私下请她为自己诊过那无子之症,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见对方蹙眉摇头的样子,她心里仍然感到了一丝揪痛。   “你别瞒我,”薛洵扔下帕子,用手抚摸她光滑的裸背:“是不是舍不得江小满?你们才认识多久?”   未絮笑了笑:“自然有些舍不得,可也不全是为她。”   “还为了什么,说给我听。”   “我……想起了轻蘅,心里很是挂念,还有欢姐儿,我好想她。”   薛洵闻言没有应答,只是将她从水里抱起来,抱到床上,用帕子擦干了身上的水,再拿锦被裹上,想了想,又把她的手捞出来,放在唇边轻啄:“你离开苏州不过两个月,就这么惦记她们,我与你分开两三年,你就不想我吗?”   未絮笑了:“二爷此时就在我面前啊。”   “那我不在的时候呢?”他问得认真,语气平和,可不知怎么,也许是那薄唇依稀带笑,让未絮察觉到认真里头的一丝轻浮,或许不该说轻浮,而是夫妻之间,闺房里的调情。   “怎么不说话?”他一条胳膊撑在她耳畔,半个身子笼罩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未絮心跳乱了,她就知道,等他好了以后,一切都不受控制了。   “我脚疼。”她没来由答了这么一句。   薛洵笑她:“都结疤了还疼呢?”接着又说:“放心,不会碰到伤口的。”   他脱去衣衫,掀开暖和的锦被,将她双腿搁在肩头,折压下去,吻了吻她的唇:“还记得洞房花烛那晚,你在我身下,就像个待宰的小羊羔,和现在一模一样。”   “二爷……”   “不对,”他忽而笑了,贴在她唇边:“那会儿可不如现在动情的快。”   未絮感到他缓缓挤了进来,因为太久没弄过,进入有些困难,好在她足够湿润,能够接纳他的炙热坚挺,以及失控和放纵。   “小柳儿,”他喘息剧烈,不断吮咬她的唇舌:“小柳儿……你说,你还走吗?嗯?还走不走了?”   她说不出话,只能看见自己的双脚在他肩头乱颤,只能听见床榻发出持续而激烈的嘎吱声,还有来自他的喘息,和她的呻吟。   “你瞧你,”薛洵直起背,用手搓揉她胸前娇嫩的桃子:“明明自己很喜欢,却总是一副被欺负的样子。”   未絮胸前酥麻,一个抽搐,忍不住愈发将他绞紧,薛洵闷哼一声,直接送入最深处,交股厮磨起来。   “不要了,”未絮拼命摇头:“受不住……不要了……”   他却身心舒悦,快活无比,见她求饶,忍不住发狠:“你就装吧,别打量我不知道……欢姐儿都要到京城了,你还敢吊着我呢……猜猜我会怎么收拾你?”   “二爷……”   他抱她翻身,让她张腿骑在跨上,双手握住她的大腿往上撑,未絮双脚离开床面,手掌无措地向后按着他的膝盖,他往上顶弄,交合处发出清亮的拍打声,不过十数下未絮就受不了了,紧缩着肩膀往后躲,淫靡之处酥麻至极,一股涓流泻在他胸膛小腹,香艳极了。   后来又被他怎么弄的,已经神魂颠倒,不分东西。入睡的时候精疲力尽,他在后面抱着她,亲吻她的头发和耳朵,半哑的嗓子带有一丝笑意,对她说:“小柳儿,好孩子,别再说你要走了,你怎么走得掉……”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未絮仍在暖床里熟睡,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脸,她朦胧睁开眼,看见薛洵已经穿戴齐整,正弯腰对她浅笑。   “我要去上朝了。”他说。   未絮“嗯”一声,倒头接着困觉。   谁知又被他拍醒:“明日早点起来,我想让你为我更换朝服,好不好?”   她心头一暖,伸手搂抱他的脖子:“好。”   他抱她一会儿:“真的要走了。”   她松开手:“散值后早些回来。”   “嗯。”薛洵亲亲她的眼睛:“接着睡吧,小柳儿。”   未絮沉入梦里,梦见许多年前的上元节,她和姐姐扮作小厮,跟着哥哥出门逛灯市,人烟稠密之中,她看见一个清俊的少年站在琉璃灯架旁,冷冷清清的模样,寡淡疏离,好似不食人间烟火,对什么都不在意。   后来,这个人成了她的姐夫,再后来,成了她的夫君。   她叫他的二爷,他唤她未絮。   他们分分合合,断舍千里,最终还是要在一起。   ***   十年后,宣德皇帝驾崩,年仅九岁的太子朱祁镇继位登基。   同年薛父在山西病逝,借丁忧之故,薛洵辞官回乡,彻底从朝堂抽身而去。   未絮随他离开京城,前往山西,扶薛父灵柩回南京老宅。   从此以后,天南地北,携手逍遥。   她一生无儿无女,却与夫君白头到老,恩爱不离。   她叫未絮。   苏州柳家缎子铺的小姐,薛家洵二爷的爱妻。   未絮。   ——全文完。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 │ │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